村里女人生了小孩后,队长陶富文会托某个村民送上一点小东西:一两双童袜,一两斤白糖,七八两头绳或者核桃干果,有时包上一二块钱……用他在朱小妹面前的话说,东西反正是村民孝敬他的,不花一分钱,这是借花献佛,无本万利。翌日下午,陶队长托吴秀龙给哑巴送一只三四斤重的公鸡,这只公鸡脸颊鲜红、鸡喙嫩黄,显然刚开始打鸣,是产妇的滋补佳品。
队长送哑巴刚打鸣的公鸡补身体,个中的原因,吴秀龙心里清清楚楚,一来自己女人两次生孩子,队长都送了公鸡,当年肖林娟也得到了公鸡的奖励;二来队长再三告诫他,不要在阿毛母亲前多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我不多嘴,我可以暗示啊,所以,当嘴里连续吐出好几个五分yìng bì大小的烟圈,一副洋洋自得的吴秀龙,想把公鸡交到母亲手上,话中有话地暗示母亲:
“这是队长欢喜哑巴的礼品。”
母亲没听出吴秀龙的话外意,已经伸到鸡翅膀上的手已缩了回来:“明观死了,他都没来报丧,我们两家关系断了呀,他这是啥意思?”
“队长欢喜你媳妇呀。”吴秀龙重复着暗示语。
“那……为啥不是白糖?”母亲仍不敢接。
“白糖算啥?公鸡好!”吴秀龙又一次吐出几个五分yìng bì大小的烟圈。
“我认为白糖好。”
“公鸡好。”
“白糖好。”
“公鸡好!”
母亲和吴秀龙围绕公鸡和白糖哪样好争论了起来。吴秀龙差点不耐烦,说漏嘴巴,他没有心思和母亲纠缠下去,抛下一句自认为已经不能再明确的暗示语,扔下公鸡离开了:
“你这个死脑筋,你难道不能转个弯想一想,队长这啥这么做?”
母亲还真转弯了。不过,母亲把队长对媳妇好的原因,或者说幕后英雄,归攻于自己,是自己帮队长照看胜利和前进,队长才送来公鸡,才关照媳妇,母亲拎起昂头“啯啯”叫的公鸡的翅膀,心里感激队长的客气与大方,走进了灶间。
鸡汤是媳妇补身子最好的营养,母亲做了三道菜:鸡身煮了碗浓浓的鸡汤,鸡血放了粗盐后蒸了碗鸡血羹,把自留地上采来的秋豆和鸡的内脏合在一起炒了一小碗秋豆炒内脏,她本不想告诉媳妇公鸡是队长送的,媳妇为4分工的事情,说不定心里还恨队长的无情,可看到媳妇砸吧着嘴巴说鸡汤味道好后,心里一高兴,就把公鸡的主人告诉了媳妇。媳妇的确还生队长的气,她放下调羹,把手上的翅膀丢到地上,比划说,队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还让她把鸡汤端出去,她不喝这看了就觉得恶心的东西。这怎么行?鸡都杀了,汤也煮了,还回去是不可能了,母亲解释说,可能是队长良心发现,用公鸡来赔不是的。哪知道媳妇用生气的眼神看她,还比划问,怎么替队长说起话来了——印象中,这是媳妇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也是第一次用大幅度的手势对她比划。
鸡汤营养丰富,还能催乳,母亲虽然心慌自责,但是舍不得扔掉她,一边拍自己的手,一边嘴里埋怨起自己擅自做主的行为——心慌的母亲忘记了媳妇耳朵不能听话,嘴巴不能讲话,竟然对着媳妇唠叨起自己的不是。她说,都怪这双手,接啥接,还拿刀把它宰了,说到动情处时,母亲鼻子发酸,眼眶里慢慢地充盈起泪水来。婆婆的一举一动,全在梅花的眼里。虽然听不到婆婆嘴里说什么,但婆婆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梅花,自己刚才怪罪婆婆帮队长说话,让婆婆为难自责了,自己真不该怪罪婆婆,婆婆所做的一切,还不全是为了她?自己太任性了,没有站在婆婆的立场考虑问题,梅花身体微微往前倾,红着脸比划:
“我晓得你为我好,我不是怪你。”
“是我不对。”母亲还是自责。
“我错了,对不起。”梅花嘟着嘴,“我再喝5调羹,好吗?”
母亲没料到媳妇会这么比划,眼眶里的泪水霎时收了回去。这个媳妇不光单纯可爱,勤劳肯干,还明事理,将她娶进门是古家前世修来的福气,她忙端起鸡汤,破涕为笑,比划说:“不行,至少喝一半。”
“那……十调羹?”
“好,十调羹。”母亲点头。
有了媳妇面前的经历,母亲在儿子面前极力隐瞒是队长送的鸡这个事实,一口咬定是刘婶送的,哪知平时感觉不怎么聪明的儿子,这次竟然聪明得一下子猜到了自己在撒谎,而且追问她:
“是他?”
她心里清楚着儿子口中的他指的谁,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给自己碗里搛上几根秋豆,给儿子碗里搛一整块鸡胗,叫儿子抓紧吃,她烧得香着,想转移儿子话题,儿子没动筷子,还是问:
“真是他?”
儿子看来也不会吃鸡肉了,这些肉只能她一个人吃了,母亲把儿子碗里的鸡胗搛到自己嘴里,大口嚼了起来,嘴里轻轻嘀咕:梅花不肯喝汤,你也不吃肉,这一碗她一个人吃算了。一根筋到底的儿子仍旧无动于衷,还是追问她这个问题:
“真是他?”
看来她不说出送鸡的姓名,儿子是不会罢休的,母亲带着愠色:“别问了,是他,队长托秀龙送来的。”
“为啥?”
“不晓得。”母亲嚼着鸡胗,冲口而出。嚼了几口后嘟囔,“是谢我照顾他两个儿子”
阿毛最怕的,就是母亲生气。陶富文是狐狸学猫叫——居心不良,心里恨着他,打心眼里不想碰他送来的鸡肉,可母亲不这么想,她一直照顾着胜利和前进,把他俩当成孙子看待,陶富文送个鸡在她眼里再正常不过的了,自己有什么理由怪罪母亲?阿毛挑了块鸡肝放在母亲碗里,讪讪地笑着,说:“我吃。”
“你不怪姆妈收了他的鸡?”
“不怪。”
“给梅花4分工分的人就是他,你不怪他?”
“怪,还恨他。”
“那——”
“我吃,因为是他欠我家,送个鸡很正常。再说了,这个鸡,说不定也是别人家送给他的,他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见母亲迷惑不解的看着他,阿毛又搛了块鸡肝放进她碗,故作轻松地说,“姆妈,你经常帮他照顾胜利和前进,这就是他欠我家的人情。”
阿毛嘴里看似大快朵颐地嚼鸡肉,心里其实发着怵。陶富文送来公鸡,看似小事,里面的信息量却很大,而且个个不是好信息,以前不知道“敏感”二字怎么写的阿毛,现在变得敏感异常。也是,明观叔死了也不来报丧,现在主动送公鸡来,还有,小华的出生日子是明的,他可以将小华的出生日期和那个下午的睡觉联系起来,陶富文也可以这么做,何况他是做了两回父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