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直觉告诉陶富文,阿毛是来惹事的。陶富文想拉阿毛到屋外说话,可阿毛一进灶屋就把拐杖搁在桌角,手肘抵桌沿,双手磕下巴,坐在凳子上不站起来。
“到外面说话,家里不方便。”
阿毛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啥不方便的?”
“你来吵架还是串门?吵架就到外面吵去。”
“不来吵架,就说个事,耽误不了几分钟。”阿毛扬起眉毛,傲然地说。
“好,你说!”陶富文一屁股坐在阿毛对面。
两个男人,四只眼睛,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没有茶没有烟,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揣着心事盯着对方眼睛看。朱小妹本想给阿毛泡茶,阿毛的眼神告诉她,来者不善,她担心阿毛不挂锁的嘴巴,趁泡茶的机会用眼神提醒阿毛。可陶富文一句“把我的茶杯拿到房间去”的话,只得乖乖地拿着男人的茶杯进了房间。她觉得自己是一头鼻子上拴辔的母牛,陶富文是牵着缰绳的牧童,牧童的手牧童的话就是她迈开双腿的方向,是她不折不扣执行的命令。
灶屋一片沉寂,两个男人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死一般的沉寂,让朱小妹害怕。她把两个儿子支在床上,耳朵贴着房门,聆听着灶屋的声音,生怕漏掉任何一点可以让他得到信息的动静,哪怕是一声叹息,或是浓痰啐地的声音。没有,灶屋没有一丝声响,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既快又剧烈,像要跳出胸膛。她有一种尿急的感觉,深吸一口气,把两个膝盖夹紧算是憋尿,侧着头倾听着外面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尿急,你们肯定心急,看你们能憋到什么时候。”
如朱小妹所料,两个男人确实没有憋住很长时间。朱小妹先听到自己男人的声音:“瘸腿,你为啥不说话?”
“你比我清楚。”传来阿毛咬牙切齿般的声音。
“笑话,我了解你的想法?”富文轻蔑的声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别绕了,直接说吧,等会儿我有事出去。”
“有种你不要赖。”阿毛的声音有点大。
“我家还有人,你说话轻点!”富文压着声音。
“你为啥编那首童谣?”尔后,一声重重的拍桌声传入耳朵。阿毛大概用掌心拍打桌面的,声音脆得像拍在她脸颊上。
“你说啥,童谣?”
“……古阿毛,苦命鬼,哑巴娘子嫁给伊;嫁给伊,不算数,头胎姑娘不是伊的。”阿毛压低声音念的童谣,让朱小妹的心一阵颤抖:这么说,小华难道是富文的女儿了?完了,阿毛又来算帐了,这头犟驴万一告到县里,富文官司岂不吃定了?这时,富文手指敲击桌面时“咚咚”的声音伴着他沉重鼻音的说话声传来:
“你的意思,我编了这首童谣?”
每次富文碰到棘手的事情,总喜欢用手指敲击桌面,他说这样一敲一弹,觉得自己在听音乐,紧张的情绪就会慢慢松弛。看来,富文这次心里发怵了。
“不是你还会是谁?难道是小孩编的?”
“我有这水平?”
“队长水平高着!”
“我不跟你搅舌头,凡事都得凭真凭实据。我编的,证据在哪,拿出来,不然,当心我告你——诬陷。”
“还反咬一口,诬陷,你去告啊,现在就去!”富文的话显然激怒了阿毛,朱小妹耳边传来四五下重重的拍桌子声和阿毛明显抬高了的声音,“二年前,我吃了乌龟肉,娘子让你睡了也没吭声,因为你是队长,你可以一手遮天。可现在你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土地快承包了,明年要承包到户,你为所欲为的日子没了。其实,二年前那个伤疤,在今天傍晚前已经结了,可你还拿来说事,你想让全天下人都晓得你睡了梅花,你觉得光彩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都替你害臊,头胎姑娘不是伊的,小华不是我阿毛的?是你的?好,你的种,你有种,看谁先告倒谁!”
“去告吧,我等着。”富文仍压着声音。
“你不要后悔!”
“不后悔。”
“好,你等着。”耳边传来凳子移动的声音,然后是拐杖触地的“咚咚”声和灶屋门“吱嗄”的拉门声,阿毛大概被气走了。
“我等着。”富文终于放开了声音。
陶富文拉灭白炽灯,像一具骷髅,沉没在了黑暗里。
童谣确实不可思议,是谁编了这首童谣,又是谁说出了他一直隐匿于心的揣测?看到哑巴的肚子鼓起来,他也在算计时间,肚子早不鼓晚不鼓的,偏偏在睡了她以后鼓起来,难道是巧合?但按理说没有外人知道这件事,瘸腿和哑巴也不至于傻到公开宣扬此事。
莫非是吴秀龙?
这个势利鬼肚里有点墨水,肯定是他!
难道,他对我有意见?
陶富文闭着眼睛,心里骂着吴秀龙这头蠢驴:这不是把他推上风口浪尖,叫他难做人吗?阿毛犟驴一根筋,真说不定去告他。阿毛说得对,世道变了,他的权利就是兔子的尾巴,嘴巴说不怕阿毛告,那是骗他也骗自己的,谁不怕吃官司?qiáng jiānliú máng罪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还得崩脑袋。现在枪毙犯人的地方已经从南门广场挪到海边的九龙山。想到那里空旷的杂草地,一股冷气从背后袭来:公判大会结束后,五花大绑先游街,然后押送到海边,“砰砰”子弹声想过后脑浆涂地。高桥那边正在建造的火葬场,说不定就是自己的焚烧地,一股青烟后只剩下几块没烧尽的骨头……陶富文这样想着,竟然没听到朱小妹拉亮电灯的声音。回过神来时,小妹手捧着他的茶杯,站在他面前了。
“阿毛走啦?”小妹坐在他旁边,关切地问。
“嗯。”他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的,生硬异常。
“吵架啦?”
“说了几句。”
“为啥?”
“你关心他?”声音里还是怒气冲冲。
“我关心你,不好吗?”小妹一副委屈的样子。
“男人间的事,你问啥!”陶富文打开灶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