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胡兰,十四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爱劳动,受学习,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刘胡兰,十四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爱祖国,受人民,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队里的小孩都爱用这首童谣跳皮筋,阿毛也听惯了这首童谣。每次黄昏回家,队里的泥场上,总有七八个小孩,三人一组,额上滴落着汗水,脸上荡漾着笑容,边跳皮筋边唱童谣。1981年的那个深秋,小华已经2岁多的那个深秋,不知哪个爱惹事的人把他编成童谣,让三个他从没有见过的孩子在泥场上边跳边唱:
古阿毛,苦命鬼,寡妇娘子嫁给伊,
嫁给伊,不算数,扑通一声,蹿进湖里;
古阿毛,苦命鬼,哑巴娘子嫁给伊,
嫁给伊,不算数,头胎姑娘,不是伊的。
在唱完童谣后,这三个小孩集中鼓掌,异口同声地说:“古阿毛,苦命鬼,头胎姑娘不是伊的,人——家——的!”
阿毛的心一下子收紧。头胎姑娘不是伊的,什么意思?!难道这是公开的秘密了?心慌到极点的他把脑子里所有的粗话都骂了出来:小牌位,小棺材,小畜生……无奈找不出更厉害的话,但还不解恨,悻悻地又加了句:
“敲断你们全家人的腿。”
小孩根本不惧怕胡子气竖的阿毛,他们收起皮筋,拿出口袋里放着的绳子,三五个一组,嘻嘻哈哈地跳起了绳子。阿毛站在原地,目光在他们脸上扫射,仿佛要从脸上找到教唱童谣的那个家伙的名字。红扑扑的脸蛋淌着亮晶晶的汗水,哪会刻有名字?阿毛拐到他们中间,用劲喊:
“啥时候开始唱的?”
“就今天。”孩子们没有停止跳绳,异口同声地回答。
“以后唱不唱?”阿毛又问。
“不晓得”
“谁教你们的?”
“不晓得。”孩子的声音仍然响亮一致。
“真不说?”
“不晓得。”
阿毛攥紧拳头,对着孩子上下晃动:“好,算你们厉害。”
阿毛虽没能从孩子嘴里得到dá àn,但已猜出**分:天杀的队长不会傻到不打自招,也编不出这么上口的句子;吴秀龙,这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肯定是他!联想到他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时狡猾诡秘的笑容,他拿梅花手帕时定定的眼神,不是他还会是谁!可转念又一想,吴秀龙没这个胆啊!那……背后的主使就是陶富文了,是陶富文授意吴秀龙编这首童谣,然后教小孩子唱,而且在看到他的时候唱。但这不是明着告诉大家,他睡了梅花,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想让梅花无脸见人,最后也跳河自杀?想到这,阿毛全身汗毛直竖,忿忿地咬着牙说:
“天杀的队长,你要招报应的。”
“古阿毛,苦命鬼,头胎姑娘不是伊的,人家的!”孩子们这几声清脆的声音,像苍蝇在飞舞,像飞机在盘旋,自阿毛离开水泥场的那一刻起,就没从他耳边消失过,他完完全全感觉到被剥光了衣服,像游街似的回了家。
他把小华放在桌子上,从头到尾看小华。真希望有台显微镜,能看清小华身上所有的一切:鼻子,鼻子里面的鼻毛,毛发,毛发下面的毛囊……但是,除了鼻梁外能看什么?或者说能有什么证明小华是他的儿子?没有了,已经三岁多的小华,怎么看都既像他,也像陶富文。两个鼻孔,跟他的鼻孔一样圆润,鼻尖上的肉也像他一样厚一样挺,但鼻孔上面的鼻梁却平滑平坦,像扁扁薄薄的小土丘,一点没有自己的影子,特别是两眼中间的鼻骨,本应该像锋利的锥体般镶嵌在那里,而且越长越尖,可这个锥体怎么也看不出隆起的趋势,好像里面不是骨头,而是海棉,一块只是用于分隔左右眼的屏障物。
这个女娃,该隆起的没隆起,不该流的却流了出来。每天凌晨二点半左右,小华肯定要尿床一次,像定了闹钟。又不能马上换床单,家里也没有这么多床单可以换,梅花没法,用家里原来剩余的土布剪了十几块一米见方的垫布,垫在湿漉漉的地图上。梅花太宠这个女儿了,每天夜里折腾得没法睡觉,本应该责怪几句,或者轻轻揍一下,可她总感觉没事,还笑mī mī给小华脱裤子,用温水擦屁股,有时她裤子被小华尿湿了,把阿毛叫醒后点着湿裤子哈哈笑着,好像这是小华给的荣耀,弄得他哭笑不得。有两次,阿毛实在看不下去,在小华屁股上拧了几下,这个小华,小题大做,闭着眼睛在床上又蹿又跳,大哭大闹,眼泪源源不断地滚下来。睁着眼哭的孩子是夏天里的雷阵雨,两三下就雨过天晴了,闭着眼哭的孩子是春天里的细雨,霏霏蒙蒙永不停歇。小华就是春天里的雨,没有半小时的哭闹是停不下来的,到最后就是抽噎着也不睁眼。梅花心疼女儿,怒目而视阿毛,还生气地比划问:
“女儿尿个床,惹你啥了?”
“你是不是又开始了?又要嫌我生了个女儿?”
阿毛无话可说,倒头便睡。
小华晚上尿床,白天还要流鼻涕,两个鼻孔里好像储有源源不断的泉水,黄黄的鼻涕一年四季不间断地淌着,像两条粘滑的蜗牛爬在嘴巴上方。衣服左肩上,梅花用别针别了块手帕,每天一换,早上干净清洁的手帕,到了晚上,总是黑乎乎湿漉漉的。给小华取手帕是母亲的活,梅花把这个活交给了母亲。每天晚上,小华洗澡或睡觉前,母亲把手帕从衣服上取下时,总皱着眉头说:
“这孩子像谁呀,这么大了还流鼻涕。”
“不像我?”阿毛总试探着问。
“像。”母亲嗔着回答,“谁说不像?”
“那你刚才说啥?”
“我是说,你小时候嘴巴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她那样天天尿床,搞得房间里尿臊味熏天。”
“是不是奶喝多的缘故?”阿毛问。
“当年,你叼两年了……”
阿毛不让母亲说下去,又问:“那梅花的……不好?”
“女人的奶都是血化的。”母亲摇头。
“再大一些应该会好吧!”
阿毛其实很想知道陶富文小时候是不是既尿床也流鼻涕。他说这句话有双关的成分——他有时在想,要是现在的小华就长着和他一样挺拔的鼻梁,那他……他兴奋地不敢想像了,就是小华每晚在床上拉屎,他也会闻着香,小华嘴巴上面的鼻涕,也肯定没有蜗牛爬在上面的感觉,而是两根漂亮的线粉粘在嘴巴上,闻着香,吃着更香,说不定他还会凑上去舔一舔嚼一嚼,并美美地咽下肚里,就像把猫狗线粉咽下肚。
小孩泥场上的童谣,像一块大石压着阿毛的心。这次不和陶富文说清楚,陶富文下次还会想出花招羞辱他的,是的,羞辱他,他已把这首童谣当作陶富文羞辱他的开始。陶富文睡了梅花,他也睡了朱小妹,已经扯平。虽然小华可能不是他的种,但也可能就是他的种,他虽然不自信,但顾虑毕竟只是种猜测。小华是个女娃,女娃不可能有男人一样挺拔的鼻梁,但小华的鼻梁也没有陶富文的塌,特别是鼻孔和鼻尖上的肉,还是有他阿毛的印子。说小华不是我亲生的,那就是说小华是你生的了,你必须要拿出证据,否则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