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是从余光中看到阿毛拄着拐杖推开灶屋门的,也看到阿毛拐杖上粘着的一粒粒“死苍蝇”,原本窝着的难以言状的火一下子升腾起来——为了这个家,自己眼泪流干miàn pí也丢尽了,想想中午四脚朝天被吴秀龙抓住手脚拎进门厅,这和屠宰场的生猪有什么区别?自己不傻,上次母亲房间被霸占,这次场角挖猪粪坑,阿毛肯定串通母亲一起骗自己瞒自己,为了能继续在县城摆摊补鞋,母亲主动想为队里作贡献,全是欺骗的谎言。纸包得住火吗?包不住!膀胱拦得住尿吗?拦不住!她越想越想越气愤,对阿毛在她背上轻拍的动作,她没有一丝反应,不但没有反应,她还闭上眼睛,僵直身体,磕在桌上一动不动,心里骂阿毛:
“死阿毛,臭阿毛,跷脚阿毛。”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闻到油蒸雪菜的油香味和米饭的饭香味,感觉到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她才睁开眼睛,眼睛四周皮肤绷得厉害,火辣辣地疼痛着。母亲和阿毛坐在桌子对面,小华坐在母亲大腿上,三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她。桌子中间放着两个菜,油蒸雪菜和酱油彩蛋,四个盛了半碗米饭的饭碗放在各自面前。母亲把初夏时酱缸里就浸好的雪菜放几滴油在饭锅上蒸一下,给小华剥了个彩蛋,这就是晚餐的菜肴。
“吃饭了。”阿毛比划。
“吃不下。”她白了一眼阿毛。
“吃不下也要吃。”
“早气饱了。”
“我晓得。”阿毛笑得勉强。
“我不想跟你说。”她把饭碗推到对面,气呼呼地,“全部给你吃,吃死你。”
“为啥不跟我说了?”阿毛比划。
“你啥时候跟我说过真心话,又啥时候把我当娘子?”
“是不是猪粪坑的事?”
“你晓得就好!”她火气又一次上来,手上动作明显加快,“还有上次的事情,明眼人都能看出里面有猫腻,说不定队里除了我以外,都晓得其中的原因。是,我不能用嘴巴讲话,也不能用耳朵听,可我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是你的娘子是小华的姆妈,为啥要骗我?”
“我骗你?你为啥说我骗你?我是……”阿毛比划,眼睛却瞟着母亲。
此时,母亲脚尖抵着阿毛的脚踝。阿毛理解母亲的意思,要是梅花知道母子俩联合起来欺骗,心里会怎么想?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既然跨出第一步,只能将错就错了,手势一下子变慢,继续比划:“我没骗你。”
“你眼睛为啥看姆妈?你心里有鬼!”梅花心直手快,一骨脑儿比划出了心里的委屈,“我常跟姆妈说,你是一棵树,我是停在树上的小鸟,这棵树,可以给小鸟遮风避雨,给它安全感。可你呢,什么时候为我遮过风挡过雨?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情,你什么时候坐下来和我商量?你不光不坐下来和我商量,你还把我当三岁小孩,蒙我骗我……”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是……”
“我还没讲完呢。”她继续比划,“女人嫁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赌博。我嫁给你,就等于把一生托付给了你,我没有后悔,我也不想后悔。嫁给你后,我很少回娘家帮忙,连我姆妈坐骨神经痛躺在床上不能走路,我也没有去照顾她。为啥?因为你一年四季不在家,因为我是你娘子,因为这个家缺不了我!作为你娘子,我给了生了女儿,你还要我怎样?几年来,你在外面,我什么时间问过你赚了多少钱?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你的皮夹,或者问你外面有没有女人。因为你是我男人,因为我信任你。告诉你,阿毛,今天这件事,你要还对我遮遮掩掩的,我……我就不吃饭了,我饿死自己算了,反正你也不把我当娘子。”她极力想忍住眼泪,无奈越比划越伤心,到最后眼泪还是滚落在了瘦小的脸颊上。
“阿毛,我告诉你,我生是你们古家的人……”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没有也不想用手擦,闭着眼睛比划,“死是你们古家的鬼。”比划到这个份了,她没有一吐为快的感觉,心情反而越来越重——要是你阿毛现在还不跟我说实话,我就绝食,虽然是个女人,但我说到做到。
阿毛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面红耳赤。是惊讶、震撼、惭愧、后悔……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梅花说的没错,嫁给他后,她一心操持这个家,心无旁鹜,毫无怨言,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更是一个好媳妇。别家媳妇三天两头跟公公婆婆吵架,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把公公婆婆赶到猪棚睡觉,就是哭爹喊娘或上吊自杀,而她从来不和母亲斗嘴,把婆婆当成自己亲妈看,有时还好过亲妈。她也从来不对自己隐瞒什么,什么事情全写在脸上,清澈透明得就和水缸里放了明矾的水,而自己呢?阿毛扪心自问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也清澈透明?
梅花的每个动作都像一根根细钢针,全扎入母亲的心窝。媳妇虽然没有提到她,但媳妇怎会不知道自己联合儿子欺骗她?那天晚上自己不出隐瞒实情的主意,媳妇会比划出这样的动作吗……母亲不敢往下想,茫然无措地看着儿子。
此时,阿毛也正好扭头看母亲,想从母亲脸上找到dá àn。母亲一脸的茫然,让阿毛无奈地摇头,又羞愧地低下头,鼓足勇气说:“我决定了,告诉她。”
母亲没有回答,仍一脸茫然。
“我决定告诉梅花。”阿毛重复一遍。
母亲一下子把头埋进棉袄。
“这事与你无关。”阿毛安慰母亲。
母亲仍没有说话,抱起小华来到灶跟。走到媳妇身边时,她停顿了几秒,慢慢踱到了灶跟的矮凳边。
饭菜凉了,比饭菜更凉的,是梅花的心。
谜底将要揭晓,梅花擦干泪水,看看阿毛。阿毛犹犹豫豫地摊开手心,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心慌,她把右手放在胸口,给自己壮胆,她担心阿毛的解释与自己的猜测吻合,要是阿毛果真把朱小妹睡了,她以后还怎么和他睡一个床?阿毛的手心摊开又合拢,她却一下子镇定了,比划说:
“你说吧,我看着。”
“我比划时,不要打断,好吗?”阿毛脸色凝重。
“好。”
“也不要哭。”
“好,不哭。”
也许有心理准备了,也许眼泪流干了,眼眶里酸酸的,眼泪就是没流出来。梅花目不转睛地、没有催促和打断地、生怕漏掉任何一个情节似的看着面前的手势,越看心越痛,越看心越凉。手势说朱小妹藏了三根毛,她觉得阿毛跟水缸边的蚰蜒和水田里的水蛭那样恶心透顶。手势说队长拿着三根毛强占母亲房间,她内心复杂地回头看了灶跟的母亲一眼。极度敏感的阿毛赶紧比划:
“欺骗你是我的主意,不怪姆妈的事。”
她还是回头看一眼母亲。
阿毛的手势越来越有力:“腾房前一晚,我回来时你睡着了。怕你受不了打击,我就让姆妈欺骗你,她死活不答应,眼睛都哭肿了,可想想陶富文说不定就报复这一次,她一心软,就合着欺骗你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你,我是你男人,你受到伤害,我必须要报复。”
她终于忍不住了,边甩手边急急地比划:“姆妈在后面,你嫌脸丢的还不够?”
“我这样做是报复,我只是和小妹睡了一觉。”阿毛仍喋喋不休。
“不要扯开去。”她往灶跟边的母亲看了一眼,脸越来越红,“你想让姆妈晓得我的事?”
“这是起因。”
“你真恶心。”
她走到灶跟,她是真地火了,她更不想和阿毛纠缠报复不报复的事,一来自己被陶富文睡觉的事会让母亲知道,二来报复也好,喜欢朱小妹也好,反正和朱小妹睡觉已是事实,陶富文拿着毛当令箭也是事实。母亲眼睛盯着灶膛里的稻灰发呆,她从母亲腿上接过小华,对母亲比划说,晚上她和小华一起陪母亲睡觉。
“阿毛是个老实人。”母亲脸色很难看。
“他身上太腌臜。”她重重地比划。
“也是为了你……”媳妇一脸惊愕的表情,让母亲急忙补充,“……怕你受不了。”
看来母亲什么都知道了,梅花的脸一下子红过猪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