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收割后,生产队将港南圩上30亩油菜田调整为小麦田。
平湖农民在种植小麦时,会在两畦小麦中间预留两尺宽的瓜板,用于种植西瓜。平湖西瓜个大皮薄,口感甜脆,有“江南第一瓜”的美誉,几年前曹兑港村培育的新品种“马铃瓜”,椭圆的外形,鲜黄的瓜瓤,是上海杭州人的最爱。农户每次在介绍西瓜时,总自豪地说:
“我们是用一撮撮的猪肥,精心种大它们的。”
一撮撮猪肥种出了江南第一瓜,此话一点不假。每年的夏季和冬季,全县生产队会都会集中收集农户家的猪粪,在一个个挖掘的大坑里凼肥。由于每担猪肥可抵8分工,农户集中猪肥的积极性高涨,最后每个猪肥坑都堆成一个个倒置的放大尺寸的铁锅。为了让猪粪充分地沤成有机肥料,农户会在铁锅表面浇上一层淤泥,阻止空气的进入。春暖花开后,这些沤后的猪肥就一撮撮均匀地洒到瓜板上,每隔80公分钎一棵瓜秧。那些长着两瓣瓜苗的瓜秧就像可爱的小精灵,吮吸着有机肥料,慢慢地抽藤开花结果。
按照往常,古家村两个坑一次可凼农户家的全部猪肥。元旦前,陶富文把每担猪肥由8分工提高到16分工,意味着增加了正劳力辛辛苦苦一天的工分,农户收集的积极性自然水涨船高。多交猪肥,多养几头猪是前提,猪不多养的话,只能走猪粪里夹砻糠、东洋草或煮饭烧菜的稻柴等歪门邪道了——东洋草从田头割来或从河里捞来,不花钱;砻糠和稻柴虽稀缺但可以用树皮树枝或枯竹竿代替,一担稻柴抵16个工分,怎么算都值。由于农户猪肥量的直线上升,田间原有的两个坑填满后,农户家还有很多猪肥等着填埋。元旦快到了,也不见人挖新坑,没轮到的农户们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蹦着跳着催陶富文挖新坑。
有的说:“队长,鼓励多交猪肥是你开的金口,我家攒了大半年的猪肥就等着你再开句凼肥的金口了。”
有的说:“女人生个娃也不过10个月,我家猪肥都过预产期了,再不出笼会在猪棚里闷坏的。”
也有的说:“要不,你叫几个人到田头考察一遍,找个凼肥的地方?”
把一件huáng sè棉袄披在肩上的陶富文,挥舞着右手,俨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发布战争动员令,满怀豪情地说:
“放心吧,我早就在考虑了。”
“那……你和谁去考察?”农户问。
“我去!”放水员陶敬毛遂自荐。
“好!”
两人先在南塘边走了一圈,后在西堰兜视察了一遍,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北圩。站在北圩边荒芜的一块空地上,陶富文伸出食指点着下面杂草众生的泥土,问:“这里挖新坑凼肥,你说合适吗?”
“合适,很合适。”陶敬点头。
陶富文脚踩踏着泥土:“我觉得不合适。”
“这是一块空地,离河又近,可以用船把猪灰摇到港北的瓜田铺肥,怎么不合适?”
“我看不合适。”陶敬还是摇头,“这里离村民猪棚太远。”
“那……原来的那个坑不也在田头?那里离老百姓家比这里更远。”
陶富文把一口粘黄的浓痰啐在杂草上,走上田埂:“老陶,原来那个是老坑,是方便施肥用的,新坑就不能单就方便施肥的角度考虑位置了,要从方便农户收集的角度考虑了,我看,瘸腿家东场角的位置比较合适。”
“哦?”陶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忙递上香烟,附和道,“合适,那个位置不错。”
“你不要忘了,这是我和你商量的结果。”
“那当然。”陶敬语气凿凿地说。大概担心这个位置目标显得过于明确,可能会引起村民的意见,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明显了?前不久刚占了房间,这次在屋前挖猪灰坑凼肥,就不怕别人说我们欺负一个跷脚?”
陶富文肩上的棉袄冷不防地掉在地上了。
陶敬露着触动龙颜的不安的神情解释:“我也是出于小心,随便问问。”
陶富文重新披上棉袄,踌躇满志地说:“我没怪你!但上次是放肥料,这次是种西瓜,都是村里的利益,拎得清的人不会说的。至于拎不清的人,嘴长在他们头上,我真希望他们好好说去。”
“那……要不要事先告诉阿毛?”陶敬又试探着问。
“你真傻,那是村里挖坑,又不是他家挖坟。”
陶富文掸去袄角的灰尘后,和陶敬踏上了回村的路。半途中,他停下来告诉陶敬,回去会直接找吴秀龙说这个事,在这个位置凼肥是他们三个人商量后定的,免得村里人说闲话。
门口耸起的盖了淤泥的猪灰坑,怎么看也不像村口那个倒置的大铁锅,而像一个刚埋了死人的坟墓,让阿毛的眼睛又一次被灼伤。
陶富文又出手了。
早上离家时平整完好的东场角,怎么就被挖了坑、凼了猪肥、盖了淤泥?为啥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前几天占用房间,今天挖坑凼猪肥,明天会怎么样?阿毛快步拐到坑边,支起拐杖狠命地往里戳,直到拐杖只剩手柄。还不解恨,就是不能解恨,他把拐杖拔出来,在原位来回地戳拔。多希望拐杖是一把锋利的bǐ shǒu,眼前的这个坑是陶富文腌臜的胸膛,那么这个腌臜的胸口就被他戳出碗口大的洞了。阿毛最后一次拔出拐杖,对着柄上黑乎乎的猪粪,咬牙切齿地说:
“陶富文,你就是猪粪。”
推开灶屋门后,阿毛把头靠在门槛上,犹豫良久后走进灶屋。
灶屋里,梅花把头靠在桌上,嘴里轻轻地哽咽,像吞了橡皮筋的母鸡。母亲坐在灶跟,大腿上坐着小华,看着黑乎乎的灶膛发呆。阿毛走到灶跟前,问母亲:
“什么时候挖的?”
“中午。”母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姆妈,对不起。”
母亲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抬起头轻轻地说:“作孽啊!梅花真可怜。”
“她怎么啦?”
“在凳子上后哭了一个下午。”母亲抚摸小华红红的脸蛋,开始述说午后发生的一切——
午后,拎着深沟钞、掮着铁铲、扛着锄头的陶敬和队里几位年轻力壮的青年来到门外,二话没说,就在东场角动手挖起了坑。是小华第一个发现他们的,小华看到这么多人在场角削土刨地时,跑进灶屋告诉她。她出去后顿时傻眼了,腿忍不起发抖,连牙齿都不听话地直打颤:东南角晾衣架已被折断,晾晒衣服的毛竹被扔在了门口,泥场中间甩着小华挂在毛竹上的湿棉袄,棉袄上还沾着不少泥巴。
“你们干吗?为啥在这里挖泥?”她直起嗓子问。
场角的男人没有一个说话,忙着钞地翻地。
“你们为啥在我家屋门前挖泥?”
她冲进他们中间,一只脚踩在陶敬正往泥土里掀的深沟钞上,又一次大声问。
陶敬停下手中的活,往手心里吐口水,不住地揉着手心,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奉陶队长的命令干活。”
“干啥活?为啥在这儿挖泥?”母亲连着追问。
“挖个坑,凼猪肥。”
“在这里,挖坑凼猪肥?”母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挤出一丝微笑,讨好地说,“老陶,要么你再问一下陶队长,是不是搞错了,哪有在这挖坑的?”
“你说我,搞错?”陶敬忙摆手,“我怎会弄错!”
这时,梅花抱着小华出来了。她嘴里不住地“啊啊”地叫着来到母亲身边,见母亲向她比划说队里要在这儿挖坑时,敏感的梅花连忙比划问母亲:“姆妈,你答应了?”
母亲摇头。
“陶队长定的?”
母亲轻轻地点了点头。
“用来放啥?”
“凼猪肥。”
“猎肥?”梅花不由自主地喊出“啊啊”的声音,慌乱地把小华放在地上,嘴里的喊声随即变成了不连串的哭声,而且越来越响。小华看见梅花张着嘴巴哭泣的动作,也大声地哭起来。梅花的哭声尖,小华的哭声细,母女俩的哭声和着东场角呼呼响的寒风,不觉让人毛骨悚然。
母亲抱起小华,手心擦着小华被泪水淌过的脸颊,心痛地说:“小华不哭,小华不要哭。”
陶敬把深沟钞交给旁边的小青年,两手抓住梅花手腕,想把她拎出场角。梅花大概把心中的愁恨都化成了手腕上的力,甩掉陶擎粘着口水的手,索性蹲在地上。
“你蹲!我叫你蹲!”一个小青年按住梅花的肩膀。
梅花差不多被压到地上了,无助地哭叫着。
母亲对着陶敬喊:“作孽啊,我们啥地方做错了,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们,还想不想让我们活?”
“这是队长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
说罢,陶敬和一个小青年各自抓住梅花的手和脚,把她五马分尸般拎在空中,架回到门厅母亲床上。可怜的梅花,身体痛苦地扭曲,还是被硬生生地扔在了门厅,就像屠宰场的生猪,四蹄乱蹬、嘶声嚎叫,最终没有逃过插进喉咙的生锈的尖刀……抱着小华的母亲,不再阻拦,她端出凳子,坐在门槛边,看这伙人在场角挖坑的过程,又看喜形于色的农户们把家里沾了猪粪的东洋草和稻柴在坑边过磅入坑……
坐在门槛前的母亲,眼睛看到了来帮忙的祥根和巧英同情的眼神,看到了吴秀龙刘美英把七担湿稻柴过了磅,看到了陶国林和肖林娟气喘吁吁地扛着湿漉漉的东洋草过磅,这对夫妻,挥着额头的汗水,往返于场角和自家猪棚之间,半个下午往返14趟,扛了14担东洋草当猪肥入坑。
坐在门槛前的母亲,耳朵听到了刘美英对着移动磅秤砣的巧英说:“今年我家多交了7担猪粪。”母亲听到了把自己当成东洋草,站在磅秤上不肯下来的陶国林,让祥根给他称重量时眉飞色舞的话:“我都吃成一头肥猪了,肚皮上都是膘,快给我称称几斤。”母亲还听到了肖林娟指桑骂槐地对巧英说:“巧英啊,你是哑巴或跷脚也就算了,可你嘴不哑,祥根脚也不跷,为啥不去捞东洋草?我们捞了14担唉……”
自家猪棚里的猪肥一共3担,前几天收集完毕,被打掉了30%的折扣。这时的母亲成了一个旁观者,平静地冷静地看着场角上发生的一切。如此明日张胆的让村民用稻柴和东洋草当猪粪,这不是明摆着给挖这个坑找理由?!如果这不是故意的,还有什么是故意的?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动,一句句话语在她耳朵里穿过,母亲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最后陶敬用淤泥将坑口封紧盖实,她才感到天色快暗了。母亲最后对阿毛说:
“整个下午,一切都冷冰冰的,只有巧英和祥根看我的眼神和临走时的两句话,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啥话?”阿毛问。
“巧英过来拍拍小华的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祥根也说,人欺人,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