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感觉从人间坠入魔窟般胆寒失魂、脑子空白,目之所及全是青面獠牙、恶臭难闻的怪兽蛆虫,他极力地张着嘴巴,喘着粗气,他本想上去甩小华几个耳光,但终于忍住了,在骂完“小牌位”后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小华哇地哭了起来。
奶奶抱起孙女,一边用袖口擦拭小华的眼泪,一边大声喝问阿毛:“女儿做错啥事了,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没听到她瞎说?”阿毛反问。
“小华瞎说啥?”母亲从口袋里掏出洗得很白的手帕,让小华自己擦眼泪。
阿毛站在原地,不回答。
母亲深深吐了口气,慢慢地说:“无风不起浪,既然外面传开了,肯定有人在煽风点火,他们是嫉妒你和梅花幸福,他们是一招一招轮流出,直到打垮你和梅花为止,所以,你千万不要中了他们的圈套。”
圈套?对!是圈套!这是吴秀龙出的第三招,让村里人都知道这事,阿毛一下子全醒悟了,可为什么要从小孩子下手呢?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也这么问:“可……为啥对小华说这话?”
“为啥不能?小华是不是你亲女儿,你心里应该清楚。”
“当然是亲女儿了。”阿毛回答。
“这就对了,既然确定是谣言,就不要理它。”母亲蹲下身,抱起小华,“去劝劝你娘子,她在房间,快站不起来了。”
“她也晓得了?”阿毛打了个寒颤。
“下午水泥场上看花鼓戏时,刘美英当着队里人的面说小华是她和陶富文生的,不过,她比你冷静,没有哭没有叫,看了小华指纹后进了房间,我进去抱小华时她也不和我打招呼。”
“看啥指纹?”阿毛问。
“我也不晓得看指纹做啥,估计看出点名堂来了。”
“她难道不晓得小华是我和她亲生的?”阿毛看了一眼趴在母亲肩膀上抽泣的小华后拐进房间。母亲“小华是我和刘婶两人亲自接生的,是我亲孙女”的话像一粒粒滚落于地的弹子,传进了他的耳朵。
“你怎么啦?”阿毛侧身蹲在梅花旁。
梅花整个上身匍匐在床沿,双手托住下巴,脸色蜡黄,眼神空洞,像一具只有躯壳的僵尸。
阿毛把脸凑到梅花脸颊边:“你心里有啥委屈,快点告诉我。”
梅花看着面前阿毛折叠起来的被子和被子上面的枕头,一动不动。被子和枕头都是当年自己的嫁妆,被面已经褪色变淡,绣枕头喜鹊的针线有点斑驳,但粉红的颜色还是透着喜庆,枕头上亲着嘴的喜鹊样子还是那么可爱生动,自母亲抱起小华后,梅花就以这个姿势趴在床沿上,眼睛呆呆望着被子和枕头,脑子一片空白。
“别听他们瞎说,小华是我和你两人生的,她是我的亲女儿。”
阿毛继续比划:“他们想让我好看,最好也像善良那样上吊自杀,所以才胡说八道,你绝对不能听他们乱说,否则就中他们圈套了。”
梅花眼睛定定地看着前面,好像这个世界仅剩她一人了,又好像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聆听着这个世界发出的细小的声音。梅花的沉默让已经没辙、几乎崩溃的阿毛心慌着急。人悲伤的时候最怕没有释放的通道,大哭一场大吵一架或者摔碗摔盆摔凳子,哭完吵完摔完后气消心平人也就恢复正常了,这股气堵在胸口得不到宣泄和爆发,就像不断在打气的气球,终究要炸成碎片。阿毛将手伸到梅花眼睛前,来回左右地晃动着,想打断梅花的思绪。梅花的眼珠根本没有转动。
“你不理我,那我就上吊自杀算了。”阿毛站起来,抬头看房梁。
梅花的头晃动了一下,身子像坐在弹簧上,一下子跳起来,抓住阿毛的胳膊:“你要去自杀?”
“对,我要自杀。陶富文想看到我自杀,想让我成为第二个善良,想让你成为寡妇,我就去自杀,反正你也不理我。”阿毛甩掉梅花的手,继续比划。
“你说啥,善良是被陶富文害死的?”
“除了他,还会是谁?”
“你别瞎猜!”梅花瞪大了眼睛。
“我瞎猜怎么了?陶富文睡了马丽,他肯定一时想不通就自杀了,我也想不通了,我也要自杀。以后你照顾好姆妈和小华,姆妈年纪大了,最好叫她少干点活,小华抓周时抓了钢笔,你一定要好好养大她,让她多读点书。”阿毛越往下比划,心情越是悲伤,“我死了,你要改嫁的话,一定带上小华,小华是我们的亲骨肉。”
“你不要——”
梅花是用近乎砸人的力量完成这个动作的。这一刻,她心里的苦、心里的痛、心里的悲、心里的凉,全部浓缩成咸咸的眼泪,肆意地、尽情地、无所顾忌地在眼眶中翻滚,她只得闭上眼睛,边哭边重重地比划:“阿毛,下午刘美英的话已经剥光了我的衣服,你死我也不活了,我不想成为马丽,我宁死也不想成为第二个马丽,我……”已经哭成一摊泥的梅花快站不稳了,只得把头靠在阿毛前胸,两手无力地捶着阿毛的肩膀。
阿毛把头磕在梅花头顶,眼睛里也滚落下两行眼泪。
他当然理解她的心情。善根死后没几天,马丽发现自己怀孕了,估摸时间料定是善根的种,咬着牙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她给儿子取了苦根的名字。在办完苦根满月酒后,梅花想让马丽改嫁她的弟弟梅根,可马丽没有答应,说自己带了个拖油瓶,不想连累梅根。梅花知道马丽的弦外之音,这哪是连累?梅根是个哑巴,明眼人都知道梅根如娶了马丽,是他的福气,马丽这么推脱只是不想给梅根这个福气,不想嫁给一个哑巴而已。当然梅花不死心,让刘婶出面劝说马丽,说梅根一定把苦根当成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甚至比亲儿子还要亲,马丽嫁过去的话,绝对不会吃一点苦,可马丽仍不答应,说自己不想改嫁,自己只想一个人把苦根带大,可马丽说完这句话后的三个月,却跟过来通烟囱的据说来自嘉兴王江泾的姓刘的男人走了,自此母子俩音讯全无。她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村里闲言碎语满天飞,有的说马丽还是大肚子的时候,“通烟囱”在马丽家干活的时间就比在别家的时间长很多,准是两人早就搞上了。有的说“通烟囱”家里有的是钱,马丽肯定贪钱才跟走的,也有的说马丽准是让“通烟囱”骗昏了头,说不定骗到外地后被卖了,像牲口一样地卖了,要不然,善根zhōu nián祭日总要回来吧,娘子看看男人,儿子看看父亲,点支蜡烛、烧点纸钱是应该的吧,毕竟善根生前一直宠着她……梅花当然不理解马丽跟她“通烟囱”走的原因,也为马丽感到可惜,她更知道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和毫无根据的联想,她能不害怕吗?
哭完后,梅花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阿毛:“小华是你的吗?”
“是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们不安好心。”
梅花摊开阿毛的手心,从左手拇指看到右手小指,露出无奈又不解的表情:“那……你八箕二斗,小华为啥九箕一斗?”
“你说啥?”阿毛微微翕动鼻翼,“这能看出点啥?”
“小华要是我和你生的,那她十个手指的螺纹肯定和你一样,但她比你少一个斗多一个箕。”
“那你的指纹呢?”
“女儿不跟姆妈妈,女儿跟阿爸一样的。”
“哪有用指纹来看亲生的,你……”阿毛站在梅花面前,不知道往下该比划什么了。他也想知道小华是不是她亲女儿,他甚至比梅花更想知道这个结果,他曾想过滴血验亲,也想过带小华到医院检查,但结果出来又怎么样?万一不是他女儿,难道让小华去认那个人做爹?犹豫良久,阿毛咽下一口唾沫,指着自己鼻子,比划:“小华肯定是我女儿,你看她的鼻梁,跟我的一样挺。”
“你说啥,我的指纹就跟我爸的一模一样,还有我mèi mèi,也和我爸的一模一样,这个准的,是我娘家村头的老尼姑告诉我的。”梅花眼睛盯着阿毛,仿佛在埋怨阿毛没有把她肚子搞大,反而让陶富文搞大,“小华鼻梁没有你的挺,颧骨没有你的突,下巴没有你的圆,她不像你,今天我越看越觉得小华不像你,我搞不懂,以前你在我肚子里究竟种了啥,竟然比不上种一次的他。”梅花越比划越激动,越激动手势越快,最后,急急地甩起了手臂,“现在怎么办?我怎么办?小华怎么办?”
阿毛握紧拳头,看着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