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哭,不能在母亲面前哭泣,梅花使劲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但眼泪却越聚越多,最终一滴滴一串串地滚落了下来。
为什么现实这么残酷无情?
为什么阿毛偏不听我话?
为什么?
母亲让小华把爸爸叫出来,哪有不顾及娘子想法,也听不进一点意见甚至对娘子发脾气的儿子,她要儿子当面向媳妇道歉,同时告诉他,媳妇是这个家的当家人,没有媳妇同意,阿毛不能擅自做任何的主。门让阿毛闩得很紧,小华推不开房门,就使劲地用手掌敲门,嘴里大声嚷着:
“奶奶叫你开门,姆妈在哭。”
阿毛的声音很沉闷,像瓦罐摔在地上:“别敲了,勿开。”
母亲也加入叫门的行列,祖孙俩一起敲着房门。母亲隔着房门问:“阿毛,你开不开门?”
“勿开。”声音依然含着火气。
母亲回头看了一眼媳妇。
媳妇已经坐到桌子边,背靠桌沿,一滴鼻涕悬挂在鼻尖下。目前最迫切的是,儿子出来和媳妇好好商量,一个在房间里耍脾气,一个在灶间哭泣,只会越闹越僵,母亲拍着房门,大声说:“阿毛,你几岁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是不是一辈子不开门了?”
“是,又怎么啦!”赌气的声音很响。
“你臂膀硬了,对我也呼来喝去了,是吗?”
“我……我只是想请他喝顿酒。”
“你是她男人,难道不晓得她为啥怕?”母亲显然也来火气了,唾沫喷飘在了门板上,“在你眼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她难道就不能为你考虑,你睡在门厅她能安心吗?”
“我告诉你,以后梅花是这个家的当家人,所有事情都她说了算。”母亲声音很重。
“这次不行,下次我什么都听她的。”
“没有下次,从今天开始。”
“从明天开始。”
“就从今天开始……”
“明天,从明天开始,明天我什么都听她的。”
这时,梅花上前拉住母亲的手比划,她想通了,她不阻止阿毛请队长喝酒了,明天下午她要回娘家。梅花虽然听不到母子争论的声音,婆婆安慰她的手势和对着房门生气的脸色告诉她,婆婆站在她的立场上,责备着阿毛。婆婆的取舍让她看到了自己的自私:婆婆为了顺从自己,宁愿不要回东房,继续睡门厅,而自己却不顾及婆婆感受。不行,为了婆婆,自己必须妥协,不能做收回东房的绊脚石,但内心对陶富文的恐惧却是无法妥协的,所以做出自己回娘家,让阿毛独自请队长喝酒的决定。母亲隔着房门把梅花的想法告诉阿毛。阿毛打开房门,对着梅花比划,手势很重:
“不行,你必须在家里。”
“为啥?”梅花绷着脸,“我已经妥协了。”
“为啥?”母亲也不懂阿毛的意思。
“她回娘家,明摆着不欢迎队长来。既然说好了请他来,我们必须诚心诚意……”
梅花的表情让阿毛心急成了烧红的炭,还不住地冒着浓烟,梅花一旦回娘家,所有的计划全部落空,不能答应,说什么也不能答应梅花回娘家,所以,阿毛嘴巴讲话和手势比划并用,“姆妈,梅花在家,你有个帮手,你既要烧菜,又要照顾小华,怎么忙得过来?”
“喝酒是男人的事,梅花又不会喝酒。”母亲说。
梅花也急急地比划:“我已经答应你请他来,为啥还要得寸进尺?我准备让小华跟我回去。”
“你在家,又怎么啦?”阿毛有点理屈词穷。
“我回娘家,怎么啦?”梅花不让步。
“你必须在家里!”
“不,我偏回娘家!”
儿子和媳妇竟然吵得这么凶,母亲心里很不好受。几年前,水珍和儿子因为她检查身体的主意而吵架,这是不是又是不祥的预兆?母亲额头鼻尖手心冒出虚汗,高声喝住阿毛,不要再吵了,一切听梅花的,再吵下去,东房要回来后,她也不进去睡,让它空着,场角的猪粪坑队里即使填平了,她也要挖出来,而且挖得更大更深。
阿毛没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他生气梅花不理解他的苦衷,但又不能明说理由,只能把眼睛当wǔ qì,怒目瞪视梅花,简直要把梅花活生生吞进眼里。
一场吵架暂时平息。
风波暂停的后果是全家人晚饭的沉闷。黑暗也许是内心真实想法的最好掩盖物,所以,尽管灶间很暗,但没有人开灯,也没有人提议开灯,全家人在昏暗中扒着各自的米饭,除了轻轻的嚼饭声和小华偶尔几句让爸爸搛蚕豆的叫唤声,灶间寂静无声。阿毛对小华的叫唤无动于衷,即使余光看到母亲朝他亮白眼,也装作没看到,低头扒饭。哪有这样当父亲的,母亲重重地放下碗快,给小华舀了两调羹蚕豆,生气地问儿子:“有没有长耳朵?”
阿毛生气地顶了一句:“没长。”
“耳朵哪里去了?”
阿毛声音很冲:“挂在肉店里。”
母亲站起来,啪啦一声拉亮电灯。儿子的顶撞让她心寒,难道有什么把柄擎在队长手里,所以这么执拗和一意孤行?母亲是一个胆小和心里藏不住东西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问:
“你是不是有啥把柄让队长抓在手上?”
“你想哪里去了?”阿毛放下筷子,板着脸,踱进房间。
“他做啥?”梅花朝母亲比划。
“还生闷气,不要理她。”母亲朝梅花苦笑。
母亲的苦笑让梅花的坚持一下子坍塌,并站在阿毛的立场考虑原因了——阿毛敢违背母亲的意愿非要让她在家待着,肯定有理由,而且理由可能不止一个:也许是给队长一个全家人都欢迎他的态度;也许是让队长看看,以前睡了她,外面沸沸扬扬地谣言小华不是阿毛亲生的,但阿毛和她恩爱如初,根本不受捕风捉影的谣传任何一点影响;也许是向队长表明一个态度,收回母亲东房,不是阿毛一个人的意思,而是他们夫妻俩的意思,所以显得这么隆重;更也许是为了体现她在家里的地位,让队长看看,梅花是这个家的当家人,不像朱小妹,在家里排不上号……梅花想了很多理由,觉得每一个理由都值得让她待在家里,至少在队长面前照上一面,炒一二个菜也好,倒一二杯酒也好,或者敬一杯酒,以表示对还东房的感激之情更好,这么想来,梅花又为自己不顾及阿毛的心情而惭愧起来。
单纯可爱的梅花,把阿毛叫回灶间,当着母亲的面表达了想法:明天晚上,她不回娘家了,而是待在家里帮母亲炒菜,但她决定,不上桌吃饭,一个人在房间里随便吃一点。
阿毛终于如释重负,但明天晚上计划能不能实现,心里却越来越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