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在甘肃河西走廊东端,称乌鞘岭,地理环境十分特殊,似在马鞍上。铁路弯道修成灯泡形,火车绕几道弯,像一个大穿山甲,不断钻山,上坡很吃力,若遇雨雪天,爬至半坡上不去,再退到平处加速向大坡冲刺。
立春的前几天,能闻到春天的那股气息,风变得很软,空气中有一股湿润的泥土味道。初春时的树上显现黑青色,有蕾芽在枝头,但没有发芽的迹象。
春雪来得毫无理由且很突然。鹅毛雪花飘然而下,悠然落定,直到下至及膝方止。西北风从村边的一面大坡上刮过,刮得雪花飘荡漫天飞舞,填满了村里的壕沟,抹平了所有的棱坎。小学里是否该放一天假,因不通消息不得而知,大人们只好将小孩子背着送进学堂。上中学的大哥哥们自恃路熟,起个大早,趁着上弦月照出的自身影子陪着,七八里山路去县城。雪地不像想象的那么好走,往往不辨原路,陷入雪中沟壑,没了人影,好在可以突围而出。
白茫茫大雪盖住草场,寒冷刺骨,牲畜死亡数以百计。圈养的只好加紧保暖、喂料,打针灌药。连日积雪迫使野兽出来觅食,豺狼、狐狸、猞狸、野猪各种爪印纵横交织。野兔在雪中为幼稚寻食,跑不快被老狼逮个正着。当看到雪地上纷乱的爪印和融合在雪中殷红的血迹,就正在讲述一场悲惨的生存故事。
清朗天气的早晨,除听到清脆的鸡鸣外,生产队的大圈里传来骡马的嘶叫和牦牛的长嚎。饲养员赶着牲畜去涝池饮水,一时百马奔腾,牛行悠悠。大牲畜吃了一晚上料,清晨出圈时尽情排泄,边走边拉。早晨,孩子们听到马蹄声就迅速背起背篓去争抢捡粪,这显然大人所教。当看到马尾巴翘起,就忙喊道:“那白马拉下的是我的”,“青马的是我的”,“枣骝是我的”……窜至马屁股后,早忘了畜生会踢人。上面号召全民积肥,农业社给社员、学校给学生分别下达任务,积的肥过称或筐量,估斤论价,乡村一时闲人稀,老少只为积肥忙。
畜圈门前有上千方的大粪堆。刚开春将其翻一翻,焐一焐,成上等好肥。妇女们齐头并进翻粪堆,远望不见了人影,土堆上方锹、镐和榔头此起彼伏,很像玩石头、剪子和布的游戏。一边劳作,一边唠嗑私房话。“喂,你几个月了?”,“让我摸一摸”。“去摸你小姑子的吧”。
播种前粪肥运地里,马车队下坡,拉闸的“吱呀”声不绝于耳。地里边粪块卸成了均匀的小堆儿,播种时撒开。
清明后柳丝儿吐新芽,青草芽儿往上升。二牛抬杠耕过了地,木斗里盛上种子,斗把上拴上绳,播种人挎在脖子上,一边大步迈进,一边撒种出手,姿势很讲究,大有行伍行进气势。撒毕,将一张粗柳条编的大抹子套上牲口,人站在抹子上,在地里走上许多圈,来回抹平,播种即告结束。抹子上的人也成了土人儿。在另一块地里,有人用马拉着一种古老的木制的耧播种,扶耧人一面行进一面左右摇着。抹地人朝扶耧人喊道:“你用那个老太拄拐啥时候能种完?”。“总比你那小乳牛犁地的强吧”。“这两样都不中用了,现在出了个新播种机器可好扎了”。
播种后急切盼雨,西山上飘起一朵云,老人们巴望着,在香案上煨桑诵经,祈求上天将雨下到地里。看到儿孙们对此无所用心,老人们不禁十分愤怒:现在的年轻人咋就这个样呢?
也许是感动了上天,还是本该要下的,一朵黑云从山顶翻腾着向村子上空滚来,越滚越大,随之雷声阵阵,雨像竹子样直往下倒。老汉两眼眯成缝瞅着窗外,从腰间掏出烟锅子,拿捏着羊皮制的黑不溜秋的烟袋,悠闲地装上一锅子旱烟沫,回过头用大牙横咬住玉石烟咀,将烟锅斜叼在嘴上,腾出两手来使劲划火柴,点燃后巴达巴达吐烟圈:今年的麦子装进老汉的口袋里了。一群学龄前儿童在屋檐下拍手唱歌:
雨、雨,大大下,馍馍蒸得簸箕大;雨、雨,大大地下,馍馍烙得车轱轳大。
几个女人凑在一起拉家常,“这雨下得天都暗了,连针线活也做不成了”。“谁陪我去一趟茅房啊?”。“哎哟,缸里没水了,得去挑呀,怎么给爷父们做饭啊?”
“一点一个泡,下到鸡娃叫”。一伙男人蹲在屋门前看着院子里雨点砸起的水泡喃喃低语。
“山乡,一夜春雨,美丽极了……”。小学生正在朗读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