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秋天,当我踏上故乡乌鞘岭的土地时,发现运行了半个多世纪的铁路已不复存在,那两条锃亮的,上面无数次风驰电掣般运行过车辆的铁轨和枕木都不见了。钢轨和枕木刚被拆,路基上有渣石,那枕木压过的痕迹清晰可见,上面滴着不少机油。
铁路拆了,让人心里多难受!村民们摇着头。人们已经习惯了看火车,有火车的日子真好。一段1954年通车时拍的diàn yǐng资料,只见机车上披红挂彩,当中还有**像,从一段山洞里出来,跃上当时海拔最高的车站,人们欢欣鼓舞。铁路连天下,受一首广为传唱的歌曲影响,儿时认为只要乘上火车,就可到达韶山。只要看到客车窗口下挂着去北京、上海、广州、乌鲁木齐等标示牌,仿佛自己也乘车去了那里。但这一切转瞬间消失,火车走了,铁路拆了,孤立的村庄又被抛向世外,回到了千百年前。
老人们回忆起解放初筑路大军来修铁路时的情景。那时,在方圆不到十里的地方,一下子来了几千人。到处扎满了帐篷,村民们头一次见识了拖拉机、推土机和发电机,见识了演大戏,也认识了外来人们的生活,甚至怎样刷牙都是头一次见。村民们用牲畜给筑路队从山上驮来泉水,帮他们做饭。筑路者遇水架桥,逢山开道。偌大的山体,硬是用大型工程机械挖开了一个个又宽又长的大壕,在名闻遐迩的乌鞘岭上修了一个全国海拔最高的车站,显示出建设者无比巨大的力量。
村里人们将铁路看得非常神圣,那年头生了孩子,就认铁路做干爹,起名叫“铁路保”,如今干儿子已有五十多岁了。铁路通车了,古老的村庄不再偏僻,昼夜有火车陪伴,村民胆子壮了许多,夜间野外走路的人再没有看见过“鬼火”,也没有发现什么野兽紧随其后。白天,村民在下地干活和放牧时可看到五湖四海的乘客透过车窗也向你张望,顿时感到祖国大家庭的温暖。大山那边的亲朋好友来村上探亲,最大的乐趣也是看一回火车。老汉们活一世见到的最大的世面,也就是完整地瞧一瞧火车。你看呐,这个家伙怎么拉着一溜房子在跑啊?它是怎么走的呢?看来是气太大了,气憋得它在走啊。火车上坡时,车头上方喷出的炭渣掉下来钻进头发里,落到脖子里。坡度越大,喷出的炭渣就越多,铁道旁积了厚厚的一层,但谁也未曾想这灰渣有相当的经济价值。到五十年代末的一天,一位村民将炭渣铲来掺些土打成煤饼,烧起来很旺,于是全村人纷纷效仿,节约了不少开支。
蒸汽机声音很大,由远到近窗户纸震得先是嗡嗡响,后来嘭嘭跳,到眼前时,感觉到地皮也在抖动。小时爱看火车,爷爷时常领着我到车站去看,想近距离地看,但一声汽笛又吓得往回跑。和邻家男孩女孩爱做火车行进的游戏,一个抓一个的后衣襟串成串,嘴里发出哐哐声音。稍大后和小伙伴们走近机车去看,看谁的胆子更大些,离车头最近些,等车走近了再跑开,气火车司机。司机有一样wǔ qì,是安在机车左侧的排气阀,一打开能喷射几十米远。惹恼了它,就将你喷成落汤鸡。当然喷出的水并不太烫。
有一种小机车发出的声音极像小狗叫,后来才知道这是rì běn人生产的车头,只牵引几节车厢,是专门为铁路职工gòng yīng商品和其它物资的,每月来一次。村民们听到像小狗一样的声音,就知道是gòng yīng车来了,纷纷到车站去买东西。车上有食品、小百货,种类多,价格也便宜,还不要购货本,售货员态度很热情,各方面总比县城里的百货商店要强。车上买的酱油、醋、还有瓶干都很好吃。村民们常常将平时积攒的钱在这里花完,才心满意足。站上的工人也常常来村上买鸡和鸡蛋,与村民互通有无。
由于地理因素,铁路在方圆不到十几里的地面上连续拐了几个大弯,形状很像灯泡,脖子很细,距离很短。人们从某一条路下来,一小时内可连续三次穿越铁路。在县城上中学,放学回家时到铁路边看到火车正在你面前吃力地爬坡,当你上了一段坡又到铁道旁时,那列车还未绕到你跟前。由于车速慢,大一点的孩子可以趴上又跳下,轻松自如。来到这里的火车可有些怪,上坡很慢,下坡却很快,快到一定程度后火车要刹车,车瓦磨擦出的火星灿烂,在晚间时会照亮车底,蔚为壮观。刹完车还有一个怪动作,很慢地行走几分钟,甚至停下来,名为“凉闸”,不凉不行,闸瓦要化掉。尽管如此,车下了岭,到某大站要仔细检查一番,太薄的闸瓦要换掉。
铁路给人们带来了福利,村子里的人们在夏天通过换道渣换枕木等赚些零花钱。铁路使得村里人们思想观念有了深刻变化。在火车上可能看到一个新奇的东西,在车站会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村民通过铁路了解到许多稀奇故事。当时许多政治生活中的一些大事,首先是从这条铁路线上传来。车站上放露天diàn yǐng,也总是比村上早一些,种类也多一些。小时候常随大人们到车站去看diàn yǐng,回来时已是深夜,经过沟沟坎坎要摔上几次跤。
铁路也给当地带来潜在的威胁。牲畜跑出去说不准就让火车吃了。记得邻家的驴子过铁道时被撞死,四蹄朝天在道旁躺着。某年春天,亲眼看到一只羊跑到一列下行的火车旁不见了,莫非是上了火车?等走近时,发现羊身子在道外,羊头在道中间滚了好长一段距离。村上一位五保老人放牧着生产队一群羊,有天出村就遇上一列火车,领头羊钻进车轮下,一群羊也跟着往里钻,拦也拦不住,一下扎死二十多只。老汉气疯了,直往电线杆上撞。
火车也有怜悯的一面。小时候记得有个同龄孩子头上有几块疤,那是爬到铁道中间玩耍时火车过来蹭的。车上坡速度很慢,一整列火车从头顶过去了,孩子却安然无恙。
火车的声音也特别,前面两个蒸汽机车拖着一大溜车皮,上坡时一唱一合,人们对此赋予了丰富的想象。有人说,机车是说它们到哪里去,你会听到它们在说一些大城市的名字,听起来很像。有的说火车是在说它在干啥,只听得“见啥拉啥---抢。”我真正听懂了一回火车语言,是在参加完高考后的十多天,那时感到前途渺茫,心情很苦闷。恰在此时伯伯去世了,大人让我扒上火车到百里地外请本家的亲戚。我站在两节油罐车之间的踏板上,火车在飞速下行的过程中,听到车轮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某某某,大学”。好象是说我。未几天,果然收到录取通知书。
上小学和中学时,星期天常到地里干活,当一列火车经过,就不由自主地数起有多少节车厢,数着数着就忘记了手中的活,这个毛病很长时间都改不了。后来不数车厢了,却欣赏起火车那雄伟的身姿。客车通体绿色,让人觉得舒畅。由于车速不快,可看到车厢里像蒜一样满栽着的人的上半身,甚至可看清茶几上的物品。有时向着车厢里招手,车里人也向着你招手,并向你微笑。这种感觉如今却找不到了。喜欢看的就是这种客车,它像一条花蛇,晚上看更像。有趣的是车里的灯光透过车窗照到地上,像窜动的银环蛇,无论沟壑、棱坎、巨石,陡坡都无法阻挡。铁皮车厢像一幢黑屋子,上面的门紧关着,不知装着什么。油罐车是从油田向省城的炼油厂运送原油,那大铁桶能装五十多吨。罐口漏出的黑油往车肚子底下滴。我想,沉睡了数千万年的植物化石就这样一瞬间被挖出来运走了啊。油罐车两头扒乘着很多人,多数是外出逃荒。有一种拉煤的车厢上面是敞着的,那上面也有扒乘的人,坐在煤堆上,大约也是为生活所困。此外,军列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在diàn yǐng中见过的坦克、大炮,在这里真正切切地领略到它的雄姿。那时部队换防频繁,一年总要见到几次,且一次就过好几天。军人乘坐的也是这种黑皮车厢,所不同的是两旁的车门是开的,中间只拉了一条绳,战士们围在车门口欣赏风景。
很早前车站是在两头各设一个扳道房,昼夜有人值班,火车进站全靠值班员手工操作扳动道岔。站外两里处设了红绿xìn hào灯,每天傍晚,车站值班员手提xìn hào灯来放到灯架上,翌日清晨再取下来,风雨无阻。到后来手动扳道变成了电动道岔,xìn hào灯也被先进的通信所取代,蒸汽机换成了内燃机,再换为电力机车,木枕换成了水泥枕,条件越来越好了。但这一切突然不复存在。
虽然人们早已知道,国家重点建设项目亚洲最长的陆地隧道--乌鞘岭铁路隧道已经过数年建设,即将正式开通运营,但人们总希望原铁路会完整地保留下来。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再也见不到火车来过,未几,铁轨被卸走,水泥枕被抬走,运行了五十多年的铁路消失得悄无声息。亚洲第一长隧开通了,火车不再绕行。很早就听人说过,村庄旁的铁路是苏联人为卡中国脖子而故意设计成绕来绕去的线路,这话有些偏颇,如果不打隧道还有别的办法吗。如今,亚洲第一长隧的开通,比原来线路可缩短三十多公里。媒体普遍认为,这将彻底消除整个亚欧大陆桥的运输“瓶颈”,对加快中国西部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促进西部地区与中部地区的物资交流以及沿线国民经济发展、民族安定团结等都将有重要的意义和作用。但是,将原铁路拆了,这对数十年来与火车相伴生活的人们来说,失落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这次回家探亲中,我专门花半天功夫去探望了昔日的铁路。在那曾经是全国海拔最高的车站,看到到处残墙断壁,瓦砾成堆,墙砖被人拆走,地下电缆被卖铜的人挖走,电线杆也被取钢筋的砸碎了。这里曾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山前有一排花窗户经过的地方,如今是这般模样。我脑海中跳出一个词来:沧海桑田!
铁路第一次通车意义非凡,曾举行过隆重的仪式。但同样具有纪念意义的最后一趟车什么时间开走的?谁也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