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许多老师,但常常想起初中时的一位很普通的老师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所在村小学改为戴帽初中,那年我刚上初一。那时,学校大门隔马路对着大队门,大队里经常开大会,对着大门的屋檐下常摆着桌子,桌上放着麦克风。大队文书姓张,三十来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因脖子出疮,常围个围巾。他皮肤有点泛黄,眼睛不大,经常笑眯眯地,让人觉得挺有意思。他家在邻村,离大队五里路。
有天放学后从大队门前经过,院内正在开会,他在念工作总结,只听得拖拉机几台,手扶拖拉机几台等一串统计数字,感到乏味。大队办了个学习班,将那些犯错误的和有劳动能力而不去劳动的人集中起来并强制劳动和学习。有次我到别人家去玩,看到张文书也在那里,据说这家主人偷吃了生产队的羊,他是来动员该人进学习班的。我认为这家人很好,不可能做这事,便认为张文书是没事找事。
这年秋天刚开学,发现张文书变成了张老师,并且是我的班主任。我望着他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diàn yǐng,于是就对着一个同学的耳朵说:老师像某影片中的rì běn人,不料被他听着了。我想张老师从此对我有了看法。有次默读课文时,我和同学说话,他从外面冲了进来,让我站起来,我不站,他扯着我的帽檐想把我拉起来,结果把帽檐给撕了下来。同学们看到我的帽子成了瓜皮帽,感到很滑稽,引得哄堂大笑,我感到受了委曲。从此,我有了一种逆反心理,就开始和老师作对了。
教室墙上贴着两幅画,一幅是几个人在测量土地;另一幅画是一个农家姑娘摊开一张纸正在写入党申请书。不久,大家发现画中一个测量人员长了老虎头,仔细看原来是黄金叶牌香烟盒的那片叶子。另外一幅画的入党申请书上多了一段奇怪的文字。张老师查明是我所为时,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一顿。
那时人人学“毛选”,写心得笔记。我长时间未记笔记,老师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并将一位同学的笔记拿来让我看,我不服。此后,我常提些不同意见,如果某天将他瞌撞了,在晚上睡觉时想对策,好在第二天进行应答。
班上评三好学生,大家推荐了一位较突出的,老师也倾向于这位同学,事情基本上就这样定了。最后老师象征性地征求大家的意见,别人无意见,而我发言将班上另一位同学做了介绍,并列举了许多优点,我只是想给老师出点难题。未曾想,评选的结果正是按我的意见办了。老师对我的看法有了变化,办板报时将我也拉上。记得那年夏天,板报上还刊登我写的一篇在夜间参加集体劳动的纪实报道。
1976年,政治形势变得异常复杂,隔几天就有新消息,张老师经常给我们传达中央精神,以配合当时的政治教育。这时我们才发现,政治理论是张老师的强项,他有着深厚的功底,对每一事件都有分析推理。同时,他还写一些新闻稿子,让同学送到县广播站广播。这可能是当文书时养成的习惯吧。张老师在备课和写新闻稿以外还看许多书,他办公室里放一个小木箱,里面有《水浒》、《西游记》、《今古奇观》等当时难得一见的好书,看来跟随他已多年了。
秋天开学不久的一天下午,老师们都未来上课,在一间屋子里聚精会神地听收音机,接着张老师来到教室,说:**去世了。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于是抱头痛哭。仅过几天,同学们老师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在课休时打起pū kè。正打得热烈,张老师急步走进教室,厉声道:停止一切娱乐huó dòng,为什么就不听?大家才意识到犯了大错,个个吓得面红耳赤,好在老师再未深究。
后来到县城上高中,从此和老师很少见面。他调到他那个村去教学。高中毕业后,我在本村的学校当上民办教师。张老师作为同行有时也到学校来切磋交流,有次我给他倒开水时,他端着杯子正和别人高谈阔论,不留神倒在了他手上,烫得他丢了杯子直甩手,但他没有责备我,这使我内疚了好一阵子。随后,他转为公办教师调到镇学区,我也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的那年夏天,我又参军了。
有年春节,回家探亲时遇到了他,这次我将他请到家里谈了许多。他提到,过去对我们批评较多,有许多不公正的地方。他说在当时形势下的有些做法也欠考虑。其实这些我们都能理解。交谈中得知,我的工资竟比他要高许多。对此他并未感到惊讶。那些年家乡发现大金矿,吸引了省内外许多人来淘金,有人一天淘得的金钱甚至比工作一年的工资还要多。张老师十分清楚,市场经济大潮对他带来的冲击。如果花上一个假期功夫他也能淘得许多,但他热爱教育事业,独守一份执着,甘于承受生活之重。面对金钱的yòu huò,他自有一番独到的见识。
探亲时我穿着军装。他让我跟着他,到他的几个熟悉的朋友家去。这其中不少是大款,有挖出过二十来斤重金块的,有用罐头瓶装金沙的。老师在见到他们时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指着我对他们讲:这是我的学生,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对此,不知富豪们是怎样想的。款爷们以拥有多少金钱为荣,而老师却以有我这么一个学生为荣。未曾想,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
我未能像老师期待的那样在将军的摇篮里茁壮成长,而是几年后转业了。未退役时,有次回家问起老师,亲友们告诉我:他已去世了。据说,老师患淋巴癌全身扩散,骨瘦如柴,滴水不进。面对来看望的人们,一辈子很少掉泪的老师顿时泪如雨下。他还留恋着人世间的一切,毕竟才四十八岁啊。
据说,老师辞世的那晚上天气突变,雷鸣电闪,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被惊醒了,大家都感到要起蛟了。这是大暴雨来临时的一种征候。年老一些的人用松柏枝叶煨起桑来,燃起香来,点起灯来,以示对上天的敬畏。在那个小山村里突然停电,漆黑一片,人们手忙脚乱。恰在此时,老师心脏停止了跳动。当人们将他刚抬到地上,一股雨水从院里向屋内涌进,大家只好将他的遗体抬到院里,任其雨淋,将屋里雨水舀干后再抬进屋放地上。这大概是老师的最后一次磨难吧。我认为有大德行的人离去时,上天也要改变颜色以示敬重。老师一生德行堪与此相比。或许他就是一条蛟龙吧,乘着磅礴的雷雨,回归天国。
2007-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