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常看到人们从村外拉回黄粘土抹墙,据说是在刘家窑洞旁挖的。我不知道,村上除了我家怎么还有一个住窑洞的刘家。随着父母到祖父母坟上祭奠,看到与祖先的安息地相隔一条大沟的北面山坡上有几孔窑洞,洞口很大,洞口外面的土是灰白色的,而洞里面黑钺钺的,像要将你吞吃似的,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人们说那就是曾经的我家,五十年代住过的。经多年风雨,加之人为地挖土,窑洞变得越来越浅了。我想到那里去玩,大人们却不让,认为故去的祖先灵魂有可能仍在那里徘徊。我对那里很感兴趣,但不敢近距离观望,从窑旁经过也只是匆匆瞅一眼。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窑洞里发生的事逐渐有了耳闻。
上世纪四十年代,爷爷从百里之外迁居到这个叫三沟台的小村子,居无定所,常寄人篱下。五十年代初,我家又一次从借住屋里被赶了出来,三代人暂借一个人家的一处房屋栖身,无奈之下,就到村外的这个山坡上挖窑洞。不知挖了多少时日,挖成了这三孔窑,又在窑洞外盖了三间小土房。好在窑洞坐北向南,阳光充足,且冬暧夏凉。虽无可称道,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但毕竟离村子有一里多地,荒山野岭,十分偏僻,对生活和劳动带来诸多不便。夏夜里,周围有狼嚎声,此伏彼起。不时有野狼从窑顶跳下,腾地一声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窑洞所靠山坡后面是个大平台,有上百亩地。
爷爷纺线织口袋为生,奶奶却是个残废人,只能爬着走,全靠母亲照顾。父亲还在私塾里读书。母亲是个童养媳,她十分地劳累。1953年,国家修兰新铁路,筑路大军来至安远,铺路队伍撒了一线,指挥部就设在村里。母亲赶上毛驴到山上驮来泉水送指挥部,一天驮四次,能挣一元钱。驮了几个月水,几个月的辛苦钱都用来供父亲上学,母亲却有了怨言。爷爷开导说,等他以后有了工作,很快就会挣回来的。
铁路修成通车,窑洞离铁路有一里地,每当列车经过时,奶奶从窑中爬出,再爬到坡上,向那里张望。为满足奶奶看火车的愿望,姑姑特意将奶奶驮到驴上到铁路边看了一整天。
1957年,窑上来了位僧人,看到爷爷喜欢烧香,就住了下来。僧人对爷爷说:你的东西并非属于你,有人要拉走你的骡子,就让拉去吧;要你的农具就给他吧。爷爷对此莫明其妙。僧人又指着母亲怀中的婴儿说:没有用的,你抱着他做什么?这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情节。当然,母亲听了很生气。怀中抱的是我的一个从未谋面的哥哥,小名叫军成,那时我还未出生。僧人名气很大,许多事情有先见之明,有人认为是诸葛再生。村上许多人来找他问过去未来,有的抱着小孩来求诵经为其治病。僧人在我家窑上住了一段时间,没有走的意思。那时口粮紧缺,爷爷当面未说,背地里却在埋怨。不知僧人怎样知道了,顿时泪如雨下,说他是有缘而来,择善而投,既如此,就只好走了。于是挟起一副木鱼和一本经,扬长而去,不知所往。
不多久,农业合作化开始。我家的骡子被牵走了,农具也拉走了,连爷爷纺线的纺车和弹羊毛的弓也充了公。接着将每家的吃粮也收走了,锅也被没收,砸了去炼铁。村上实行大锅饭,村民开始吃食堂,将家中的存粮全交给了食堂,有一户李姓人家存粮较多,也全交了,后来饿得半夜都睡不着觉,觉得十分后悔。那年月,据说收成还行,打的粮整马车地被拉走,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周围几个村子都开始挨饿了。后来生活越来越困难,喝的粥也越来越稀,能照出人影。尽管这样,成年人如果不劳动就不给粥喝。奶奶不能够亲自到食堂喝粥,是母亲每天去食堂要求打二两面粉。有的社领导会通融,有的死活也不给打,只好挨饿了。
有一家成份高的,媳妇产后刚满月就到工地上去抬石头,和我母亲两人抬一扛子。母亲可怜她,抬东西时总是将绳子向自己方向挪,以减轻对方的压力。尽管如此,这个女社员还是落下了病根后瘫痪,只活了三十多岁。
军成在一岁多时死了,病来得快也急,一时让做父母的反应不过来。许多年后母亲仍然提起,那个孩子死后,爷爷背着到窑洞后面的地里去埋了,她清楚地记得两只小脚片在爷爷屁股后面甩来甩去。又说那个小孩后来又回来了。她做了个梦,梦见军成回来了,见到她时十分高兴,并说这多年被关在一间屋内,被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放了出来。做完梦后不久有了我。母亲说,我是她的那个军成转世来的,我听着好笑,也只好说好像是的。在这个军成之前,还有一位姐姐也得病死了,大姐也得场大病差点要了命。有人说所居之处风水太硬,于是在我出生之前又搬到村里居住。据伯伯说,当初挖窑洞时就挖出一个无头人的尸骨,他们未让我母亲知道就拿到别处去埋了。说这个人骨有些发黄,至少有几百年了,是古代打仗时被杀的,头被得胜者割下带去邀功请赏了。
窑洞在六零年开始废弃。过了一载,来了一个带着小女孩逃荒的女人,一时未去处就到我家那间窑洞里栖身。那时窑shàng mén窗都没有了,女人用几捆柴挡住窑门,用麦草塞住窗子,白天将女孩留在窑中去讨饭,晚上母女相依为命。那时确实也讨不到饭的,只好到地头去挖些苦苦菜和葫萝卜度日。据女人讲,有晚上她从睡梦中惊醒,只见许多只闪烁着萤光的眼睛向窑中张望。她点起火把,不停地向窑门外晃动,狼群最终未敢进窑来。
逃过了一劫又一劫,悲剧终于发生。有天女人外出,女儿坐在柴火旁烤火,不料棉衣袖子着火了,这种棉衣是侧面系钮扣的大襟衣服,孩子不知怎样脱下来,任凭哭闹,任凭撕心地嚎叫也无济于事,等她母亲回来时一条袖子和前襟已经烧了,孩子胳膊和胸部腹部已严重烧伤。孩子被送到村上一个人家里养伤,并不见好转。女人来我家哭诉了她痛苦的经历。在青海时,丈夫被饿死了,两个儿子也被饿死了,小儿子死时有十三、四岁了。她清楚地记得,人们将他从屋子里拽出来放到院子里时,头发随着风摇摆,似乎还发出“呜呜”的响声。为了活命,她背着唯一的孩子翻越大坂山,不容易背过来的呀,眼见救不活了。爷爷将亲自织的一件褐褂子外套,一件羊皮袄,和半升青稞送了她,还给了一些旱獭油,让敷到孩子伤处。但没过多久女孩死了。女人后来嫁给了村上一个放羊的光棍汉,他们相濡以沫走完了一生,但是再未能生出一男半女。
窑洞在未住人时会逐渐塌陷。少时看窑洞有一丈多深,当那年夏天我再一次走近它时,只有几尺深了,有浑身炭黑长着红嘴的野鸦在里面栖息,在窑上空不断地盘旋,叫声抑扬。院内到处是瞎土獭打的土堆。整个山坡能看出是曾经住过人的地方。我只是远远地向祖辈曾住的地方投去一瞥,但始终未走进去。我想要是早出生几年,在院中欣赏那轮圆月,在漆黑夜数那漫天的星星,听冬日里的风雪声,或听夏夜里那阵阵狼嚎,是别有一番情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