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少树,远看似乎光秃秃,实际上盖着一层蜷曲的草,长约寸余,像弯弯的镰刀,贴着地皮。相传铁拐李打柴到山中,看到两位仙家在下棋,只觉得山上一绿一黄,一黄一绿,反复多次,不知何故。当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时,起身时腰中的草绳断了,迈步时鞋底掉了,去拿斧头,斧把朽烂了。他不知自己已成仙家,转眼间十八年已经过去。这一绿就是一夏,一黄就是一冬,一绿一黄一年就过去了,嚎!家乡的山中有各种青草,有普通草,也有药草,有冰草、红根草、蒲公英、车前子,牲畜追逐着草场,天经地义。
草场周围有个村庄,村庄里的姐姐正在生病。前年冬天,姐姐那近百岁的婆婆去世,她爬卧棚守孝受了冻,一场重感侵袭了她,长时间不见好转。这场重感对于瘦弱的她是一场灾难,睡到半夜突然气接不上,眼看不行了,经强按胸部才得缓过气来,不得已连夜送往十多里以外的镇卫生院,经诊断为肺气肿,吊上液体好些了,过数日,觉得好转,就出院了。但未过几天,病又犯了,又是气不接,又是连夜送医院,经诊断肝又有问题,引起了发烧,吊上液体似有好转。医生建议多休息少干活,可是在家怎么能闲得住,姐夫去放羊,外甥和媳妇在xīn jiāng打工,家中的活明摆着全是她的了。可是一使劲,那怕是提一小桶水病又犯了,又是喘不过气,如此三番。是小弟弟每次用农用三轮车风急火燎送往医院。医院说,不仅肝、肺有病,而且心脏也有问题,建议到县医院治疗。到此,大家才明白,姐姐得的是老年人的病,而且较一般老年人更加复杂,但她才五十多岁啊。姐姐一生病,家中乱了套,无人做家务,无人做饭,小孙子无人照看。姐夫只好将羊群撒开,来照顾姐姐,也只好打diàn huà让外甥两口子回来。县医院住上一段时间,效果显著,出院后欢天喜地,认为病根被拔除,自此天下无事也。但未多久老病又犯,再送医院检查。由于长期服药,又损害了肾,肾有病,水不利,肾一旦失了功效,那就完了。
姐姐有病众人知晓。初得疾,亲友shàng mén探望,少不了一番安慰。“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想当年瓦西里曾经如是说。再次住院,再次探望,这难免使人们心里增加了一片抹不去的阴影。当第三次送进了医院,众人愕然,有传言,说姐姐死在了医院里,已经进了太平间。这是每个人凭经验和常识都能做出的判断,大概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谁也未料到,她却又活着回来。据母亲说,姐姐出生时只有一只鞋那么大,可能是先天营养不良,从小就很瘦小。但姐姐有一张刀子嘴,得理不饶人,虽矮小,仍属于强人。当初,村中有名的帅哥,身高一米八,面目酷似朱时茂的姐夫就怎么看上了姐姐,至今仍是个谜。这一场大病,使当年的民兵排长,骑马挎枪的“铁姑娘”虚弱得如一根随风摇摆的麦秸。
去年夏天,我在省上参加一个培训班,而后有个考察huó dòng。恰在此时,又传来姐姐病重住院的消息,并得知母亲为此哭了几回,我只好放弃外出,匆匆赶回,去探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母亲也会被牵连,起了连锁反应,哪里去找远天远地的我?
漫山遍野的草与姐姐的病有什么关系呢?有。农村里自然条件差,没有什么支柱产业,有吃的没花的较普遍,油盐酱醋,看病上学,一是靠外出打工挣,二是养些牲畜。姐夫将外甥两口召回也是无奈之举,得全力做好农田和家务活。自然,打工挣钱是指不着了,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那群为数不多的羊。那么,卖羊所得多数得用来为姐姐瞧病。虽然农村也实行了医保,大部分可以报销,但自己也得承担一部分,长此以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不言而喻,全家吃素菜喝淡汤也要保证姐姐的医疗费用。姐姐的肾脏功能没有恢复的可能,只能是越来越衰,究竟能维持多久,眼下就看草场是否茂盛,看羊群是否兴旺,至于以后的事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一天,我从姐姐家出来,举目四望,发现姐姐的肾脏长在了高山上,长在了沟壑旁,长在了田间和地边,漫山遍野,暴露于大地之上,苍天之下。它随着季节而变幻,有时青翠,生机勃勃;有时枯黄,危机四伏;一黄一绿,有惊无险;一绿一黄,生死一场。
载:《西风》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