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久凝望着一张放大成7寸的黑白zhào piàn,那是27岁时的姐姐,穿着浅色的衬衫,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条粗黑的辫子,一条甩到了身后,一条搭在了胸前。脸上淀放出自信、灿烂而又美丽的笑容。
姐姐没有躲过一场生死大劫。正在立夏的那天,在天气即将转暧,草场还没有彻底转绿的时候去了。
姐姐内脏患有多种病,还有十多年的高血压病,一直用降压药维持。去世前两天的一个夜里,她突然昏迷不醒。高血压引起脑梗塞,送县医院抢救,无力回天。我和二弟在二百多公里外捞生活的地方立即往回赶,为的是和姐姐见上一次活面,但未到武威就听到与姐姐已阴阳两隔了。
姐姐停放在自家堂屋墙根的土地上,已经换上了寿衣,脸上用一块红布盖着。屋里只有姐夫的本家和几个至亲在手忙脚乱。由于忙于生计,加上为姐治病,姐夫家里此时既无钱又无粮,还没有柴烧。看到躺在地上的姐姐,我不由痛哭失声。
我在弟兄中虽属最大,但与姐姐比却小了十一岁多。记事起,父亲到县车队上班,母亲忙于生产队的活,陪伴我的除了爷爷就是姐姐了。不久,爷爷去世了,姐姐带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泥里走水里玩,给我喂青稞面干粮和土豆。小时经常看姐姐与同伴玩跳方方,抓石籽儿的游戏,感觉新奇。
姐姐和母亲无活不谈,也许是认为我还年幼,听不懂什么,当着我的面谈一些私事,岂料我有着好的记忆力,长大后却能记着许多。
有次姐姐坐在炕上在窗户下做针线活,向母亲要剪子,母亲正忙,就将剪子扔了过来,谁知这下扎穿了姐姐的袜子,扎破姐姐的脚腕,姐姐为此哭了半天。
二弟出生后,母亲劳动忙顾不上,姐姐又开始带二弟。姐姐在碗中掺一点奶粉,泡一些青稞面馍喂弟弟。我觉得有些失宠了,每当看到姐姐喂弟弟就坐在一旁直哭,姐姐气得朝我瞪一眼又挖一眼,偶尔也给我喂一勺。
由于母亲的原因,从小就认为外婆亲,外婆好。当看到外婆烙上面大豆来时就非常高兴。但与外婆多是书信联系,姐姐特别喜欢给外婆家写信,但她把许多字写错了,最典型的是将愉快的“愉”写成了“偷”。尽管如此,她始终乐于写信和读信。后来我上了小学,也认字了,但姐姐仍然不让我写信,认为我写的字不好。到高年级以后,姐姐终于承认我写的比她好。她没有上过几天学,只是小时提着煤油灯去上过一阵夜校。
姐姐稍大后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帮母亲挣些工分。和队上一伙年龄相仿的姑娘们组成一个“铁姑娘班”,白天参加农业生产,晚上还要进行挖地道修战备工事等huó dòng,开展所谓“苦战”,尽管很累,但每逢开会时大家的歌声仍然十分嘹亮。这伙姑娘们后来都参加了武装民兵,每人发给一支半自动步枪。修梯田、修路时大家都背着枪,到工地时架在一起,下班再带回家。
70年代我家新盖了房,比原来的屋子宽敞一些。此时姐姐担任着民兵排长,和她的同伴们经常在屋子里开会、学习和讨论,有时唱歌,热闹非凡。若是轮到本排本班的晚上站岗,就和同伴们并排睡在堂屋的大炕上,便于叫哨和上岗。有天晚上的后半夜,只听得紧急集合的枪声,匆忙中不知谁伸手打翻了炉子上的煤油灯,差点引起一场大火。
姐姐参加劳动不久,就有人来提亲了,谁知都被她一一拒绝,有时恶语相向,并不给媒人好脸。当亲友们提起村上一个青年人时,姐姐不再吭声了。这个青年我早有印象,是个大个子,排行老四,他们一家还有另外几个本家是在六零年从武威迁移来到村上的,他父亲在此之前早被饿死了。记得那时他赶着一辆木**车在打碾场上拉草,后来当了生产队的饲养员,经常赶着骡马去涝池饮水。他是村上跑得最快的,若是有烈马脱缰跑了,只有他能追上。有年冬天,这位青年穿上了一套崭新的绿军装,由几位老农带着来到了我家,原来这几位老农来为这位青年和我姐做媒的。母亲本想等父亲来后再商量,谁知姐姐早已有意了,于是就应承下来。后来父亲得知后很是生气,但他还是同意了。数年后,这位青年成了我的姐夫。
姐夫当上了工程兵,专做打山洞挖隧道的活。刚入伍时在嘉峪关,后来移防到河北武安,临退伍时到了湖北随州。1975年农历正月初三,姐姐和姐夫结婚了,那时提倡婚事俭办。因姐夫就是本村的,大家步行到大队部进行结婚典礼。一位队长用风趣幽默的语言介绍着姐姐和姐夫的恋爱经过,现场气氛十分热烈。姐姐出嫁时,按照习俗,我去“压xiāng zǐ”,又充当席客。我感到姐姐就是自己家的,从未认为她已是别人家的人了。我仍然每天都到姐夫家看姐姐,围着她转。还是一位姨母对我说,亲戚若要好,莫要长打扰,劝我少去为好,这才安静下来。过了十来天,元宵节到了,母亲让我去叫姐姐回来,说第一个十五无论如何也要在娘家过。我不知所以然,后来看《宝莲灯》,才知其中的原因。那年夏天,姐姐去河北姐夫处探了一回亲。
姐姐在当民兵时,我常常看到她们在训练,有队列、射击和投弹,这些在我后来的军旅生涯中也曾经历过。唯有一项未曾尝试,就是骑马打靶了。骑在奔跑的马背上,侧过身向五十米开外的胸靶射击,难度可想而知,但姐姐总是能打中目标。据说姐姐开会时发言发的好,得到了群众的认可,也得到蹲点的军分区首长的称赞,记者还专门为她拍摄了射击时的zhào piàn刊登在报纸上。据说当时还准备提拔她当大队妇女干部,但由于姐夫当时还在服役,姐姐要照顾孩子,家中拖累大,只好放弃。
曾几何时,姐姐和另外一位姑娘曾被临时派到县看守所看押女犯,那里关押着一个轰动全县的女死刑犯。后来,姐姐又被派到县医院去学过数月的保健员,回来后在大队卫生所里抓中药,因文化程度太浅,未干多久就不干了,又开始打针和为产妇接生。她将这手活学得很精,为给村民解除病痛,她走遍了村上的家家户户,同时自己的家里也常常围满来打针的人。无论有多忙,姐姐总是放下手中的活为大家效力。
后来,姐姐兼任了生产队的保管,管些什么东西呢?我看过她的帐本,也曾到库房里去过,其中农具占了多半,有马围脖,牛格子,拉板,皮绳,牛羊皮,还有铁锹和镐头,另外还有些食用清油和酥油。偌大个库房光线不好,看不到墙根,也瞅不见顶蓬,味道也不好闻。这样大一个仓库里存放着生产队成立以来的物品,究竟有多少,大队和生产队的领导谁也说不清。姐姐认真地管理着这些东西,但从不拿集体的一丝一毫。
姐姐与姐夫的哥嫂曾在一个院内居住,有了孩子的一段时间里生活过得十分艰难,母亲经常让我和弟弟去送吃的,有锅盔,有炒面,有时连烧的也没有了,就送一捆柴,几块煤饼。有年冬天还到铁路边扫了炭末,用架子车拉回家。
1979年冬天,姐夫在经过了11年的行伍生活后退伍返乡。姐夫带着许多的荣誉而来,但没有得到多少实惠,仅仅是一摞“五好战士”的zhèng shū。他在退伍之前学了些木工活,能做一些简单的桌椅。姐夫在回来的那段日子姐姐十分开心。在包产到户以后,他们为了生活开始了艰辛的劳动。他们另外打了院子,盖了房子,开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姐姐虽然嘴上厉害,得理不让,但为人义长,能记得别人的一丁点好处。她对老人也十分孝顺,姐姐出嫁时,婆婆已经65岁了,姐夫和姐姐将老人从哥嫂家接来赡养多年。老人也乐于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直到96岁去世。
姐姐育有一子一女,都已先后成家。由于劳累,加之营养不良,姐姐在十多年前就有中风症状,半个脸麻木,面部肌肉痉孪。在当地就诊,吃过多付中草药,效果不明显。十多年前来我工作和生活的这座城市,我带着姐姐去一家大企业的职工医院找专家就诊。专家医生断言,姐姐的病只要血压不高是没有什么事的。开了几样降压药,服后有明显效果,此后姐姐和姐夫又来过两次。后来,我多次买这几样药邮寄,使姐姐病情得到缓解。为此,姐姐常记挂在心,先后宰羊和送羊毛被絮表达感激。遗憾的是,由于自己处境维艰,也没有给姐姐给个看病或零花的钱。几年后,姐姐因一次重感冒引起肺心病等肝脏和肾脏等多种病症,反复住院多次,最终还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梗夺了姐姐的生命。
去世前几天,姐姐比以前更健康,精神也很好,还到邻居家串门。就在发病的前一天,她见到了一位出嫁在远方的,当姑娘时的闺中好友,于是jī qíng四溢,谈天说地。但这一切在一夜之间改变,是命中注定的吗?
姐姐一生历经贫寒。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提到,姐姐出生时就营养不良,加之生活的困难,使她没有一个好的身体。但值得欣慰的是,一生中她有丈夫的无限爱护和子女的百般孝顺,加之母亲和我们兄弟的关心,也算很幸福。从医院接回处于弥留之际的姐姐时,母亲来看她,她瞧了瞧姐姐,知道一切都已晚了,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回自己家去。母亲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哭泣,而是将泪洒在大道旁和自己的屋子里。此后的数天里,她熬上姐姐爱喝的小米稀饭,盛在瓷缸里泼洒在姐姐身旁的纸盆里,称姐姐为“冤家”。每天早晨母亲给我们讲她做的梦,说她梦到姐姐身着蓝布的衣服,黑布的裤子,包着头巾,从马路上下来了。又一早晨,母亲说梦见一匹白马进了我家的堂屋,是不是姐姐的魂魄来了啊?我说姐姐可能转世为一匹白马了。母亲顿时泪如雨下。此后,她看到与姐姐年龄相仿的女人就垂泪。她曾给我提起这样一件事,五十年代住窑洞那阵,姐姐才几岁,突发重病,爷爷和父亲都在外,母亲一时手足无措。百里以外做毡活的爷爷不知怎样就感应到了,就向经常信奉的一位神祗烧香祈求,并立即赶回,使姐姐转危为安。母亲多么希望再有一位神来庇护姐姐,但奇迹没有发生。
姐夫和姐姐从未吵过架。所有体力活姐夫一人承担,从不让姐姐插手。但姐姐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年前坚持放羊,回到家烧茶做饭。姐姐生病期间,姐夫总是千方百计设法治疗。外甥和外甥女在平时的日子里对其母也百般孝顺,侍候有加。在姐姐去世的日子里,外甥连续几天不吃不睡,坚持昼夜守在姐姐的遗体旁。外甥女正在怀孕且近临产,大家劝回婆家休养,不听,也坚守在灵旁。堂妹从大山那边赶来奔丧,哀音惊动了左邻右舍,连大马路上都能听到惊天动地的哭声,她还一再要求为姐姐戴了长孝。
我自上大学以后,以至后来从军,又转业到地方多年,与姐姐不常见面,但割舍不了的亲情,使我在回家见过母亲后的第一时间就去看望姐姐和姐夫。有时我正准备动身去,姐姐闻讯就找shàng mén来。由于多年来的经历不同,从事的职业不同,和姐姐之间是有一些陌生的话题,但对日常生活和健康状况的问候就足以让人感动。如今这一切只有在梦中实现了。
姐姐已去,留在大地上的是生活了59年的足迹。一切都已成空,唯有为活着的人留下一种念想。我想象,再次回家时,我可能在原野上,在羊群旁去寻找姐姐的身影。寻找不见,只好去听北风的呼啸和高空的雁鸣。
载:《西风》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