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太子一行人出竹丰至县城门口,见富商已将棉粮衣被送至灾民处并安排人开始分发。一看方知数量惊人,不仅可供灾民安度寒冬,即便邻县再进灾民一二万仍可应对有余。早些时候死了人,连县令都于城内被砍了头,灾民惊恐没有哄抢,有序在等待领取物资。
太子下马至一施粥处,顺手提了只长勺往锅中搅拌,咬起一勺细看,确认是粥而不是先前的汤后再顺手将勺中粥放到一排队灾民破碗中,其时灾民已排队用得差不多了,吩咐一领头衙役尽量将灾民汇拢过来,自己跨身上了灶台高处。城门口内成王明王已尾随跟至,所料不差。成王在听,明王却用眼光在灾民中极力搜寻,不知找些什么,等成王再转目看时明王已下马混入灾民中。太子:
“各位百姓、四方灾民!且静下听我说。我乃当朝太子,替父皇巡视灾情至此,目睹惨状,痛在我心。在我大晋境内、京都邻县竟有寒冬冻死饿死人之事,闻所未闻。经查,这不是天灾而是**,竹丰县县令齐秉文贪赃枉法,弃灾民生死于不顾,视灾民性命如草芥,城外灾情如火,他却城内**作乐,已被就!地!正!法。大家放心,朝廷绝不会罔顾民生,一应救灾物资将陆续到位,请大家安心,我也会将灾情上达天听,皇上必会增拨钱粮。”一番慷慨陈词,为亲民,竟自称都改了,引得灾民一片下跪谢恩。成王于马上静听,暗自为太子所作之戏折服却面露鄙夷。
明王寻至城墙右侧拐角,一众灾民中,有一人恰好跪毕起身,眼神朝明王方向过来时正与其眼神相对,一陈惊慌扔了饭碗择机便逃。明王这一次更确认了,就是自己所找之人,左手握紧剑鞘,于灾民中右手左右拨开灾民追寻。待远离人群后,那人便直接换步作跑,向片近处树林蹿去,明王行军之人,见时机恰到,腾空跟斗越至那人之前,那人惊慌止步:
“这是要去哪啊?”
那人更是惊慌,于袖口处下意识抽出一柄护身短剑,躬身渐渐后退,明王紧步直逼。这时方才知道那人根本不是什么灾民,混入其中要么是故意躲避,要么是为求果腹,这已不重要。见再无退路,正剑直刺明王,其实知道明王武功在自己之上,不知是求生本能还是职业习惯使它出的剑。果不其然,三招下来,明王剑不出鞘轻松避过,第四招明王为求速战速决,那人短剑即将刺来时长剑一拔一击,再而入鞘,一气呵成。再看那人时,右掌仍握着短剑的手已被明王利剑斩断,鲜血滴在雪地上格外耀眼,也不知是严寒带来的疼痛延迟还是那人故意忍住,左手及时捏紧手腕,嘴唇发白,面无表情。
突而转身向明王,咬牙忍痛,怒目直逼明王而来,这下明王却缓缓抽剑直指等待,短剑在手尚且不惧,现在没了剑没了手更是不用担心,谁知那人并无攻击打算,身体挺胸直奔明王手中长剑而来。明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未等疑惑散开,那人已胸口中剑,只留明王在那哆嗦。
那人又再前一步,长剑直刺通胸背,面离明王仅一尺:“我…并未…说漏任何…消息,请请…明王放我…一家。”言语阻梗,唾沫带血,似乎求死为的就是讲这几句话,说完整个人瘫软倒下,可能因失血过多,死前抽搐已不明显。明王一脸茫然,抽剑归鞘,在那人身人一陈摸索后,折回城角处找成王而来。
成王在城门内等待,见明王回来时十分异常,见其领口处有血迹,眼神示意,用食指指自己衣领提示,明王会意屈身弯腰拾起一团白雪偷偷擦拭后,再稍加整理衣饰便上了马。
未时刚过,德馨殿。
“陈冉,听说他们三兄弟都去竹丰县去了,回来了没有?”
“回禀陛下,应该要更晚些才到。”
“嗯。工部奏折朕看了,他们拟的票你呢也看了,能拨还是多拨些吧,建祐还小。”
“老奴是这样想的,所报数额留缺:太子最大,成王次之,明王最小,依次各留五三二不知是否妥当?”
“你办事朕素来放心,很好。太子办事呢……,也放心,只是有时候他下手不知轻重。”晋帝随意摆弄案牍文书,不知在找什么,找寻不到便无兴致再找,归座椅斜躺:
“哦,对了。这年底将至,国库亏盈如何呀?”实则有意,貌似无意地问。
“额……回陛下,具体账目还得等户部及各部由内阁汇总后方知……”
晋帝正身正坐正视:“朕没问他们,朕问的是你!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套虚与委蛇来对朕。真想知详情朕召李玄思进宫一问不就得了。”
陈冉此次是真慌了,夹在实情与虚报间衡量:“回陛下,是、是略有亏空,但亏空不大。”
不料晋帝穷追:“不大是多大?略有是多少啊?!”
陈冉难色垂头:“一千万两左右。”言毕直接下跪,等着被训。
晋帝坐不住了,起身直立,背手背面对陈冉,再扫了一眼案桌上各类奏折文书:
“都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如此看来朕也不过一厨子喽,怎么这菜做着做着就把家底给做空了。你说,是吃的山珍海味?还是仙菜龙肉啊?”
陈冉吓得伏地不语。
“你不说朕来说。谁当家谁知油盐柴米贵,打仗要钱~赈灾要钱~宫内宫外、各级王候官吏各项开支也得要钱。大晋这些年不比以往,都以为朕足不出宫,政令难出太康,民情难抵京都,眼下能替朕分忧就这三个皇子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源浊由始,安有清流?内侍监自然也难免染指贪墨,陈冉担心的倒不是什么国库亏空,而是怕晋帝将矛头直指内侍监,到时气头上无端加罪而已。
见晋帝不再往下细说,而是淡淡来了一句:“年岁大了,容易怀旧。随朕去趟明月宫吧。”
方要移驾,一小太监来禀报,说御律卫董应钦奉旨来见。
“哦,对了,是朕让他来的。宣吧!”
“微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爱卿。”
陈冉于晋帝后身右侧立,虽御律卫素来不得人心,可毕竟行一好事胜过一坏事,用眼示意董应钦言辞注意,可时机地点不宜,董应钦也是谙熟圣意之人,收到陈冉信息极少,汇报案情便有些保留:
“回禀陛下,老臣奉旨查案,现特来向陛下呈报详情。月初三案中,民巷纵火案经查确系天灾,皆因巷头陆姓营字一家寒夜处置火种不当,碳盆倾翻所致;劫铁案已断定民盗所为,现盗贼已躲至邙山中,微臣将进一步缉拿嫌犯详查;而残尸案……”话峰急止,两眼偷视陈冉求助。
晋帝察觉喝道:“继续说,看他干什么?跟他有关吗?”
“微臣,额……从案情线索来看,可能与某位皇子有关。当然这只是初步判断。”
“你们就这么查案的?与哪位皇子有关,主谋还是从犯?”一气未平一气又起,这才知道陈冉用意是指龙颜不悦,早知将案情说轻些,或择日再报,最起码不宜将涉及皇子之事讲出。来不及了,晋帝大怒,双手推翻案掉上一应文书奏折,连文房四宝也被扫至地上,再而拍案两声,正色调气道:
“好好说!给朕说清楚了!”
话已说出,收回不可能了。眼下董应钦只得顺题发挥,希望不再触怒龙颜:
“陛下息怒,微臣只是据手上线索直言,不敢欺瞒。残尸案十三具尸体原本系一家老小,家住凤仪县,解姓人家,其子曾为东宫幕僚,月前不知何因突然消失,而其家十三人原本御律卫皆以为是京城内人家,查询无果,后将查案范围扩至外城方才发现。”
“既是太子的人,那与太子有何干系?”
“回禀陛下,据抓到的嫌疑犯审讯后,将一应罪责推予成王明王身上。”
晋帝打断其话:“你先等等,朕问你,成王明王经查,与此三案有没有干系?”
“回陛下,据目前的线索来看,没有牵涉。”
“好,没有就好,先不管他们。回正题来说说太子,照你所说,是太子杀了自己手下的家人,嫁祸成王明王是吧?理由呢?”
“陛下,这解羽名为东宫幕僚,实为太子度支,私下里专管东宫黑账的。”
“账簿呢?”
“不知所踪。”
“查!继续查,要彻查!一有线索无论何时何地直接报朕。”
“微臣遵旨。”
董应钦有自己道理,作为御律卫而言,有些方面和内侍监一样,专门听命于皇帝最好,有时候即便知道直言不讳会被降罪迁怒,但皇帝多是做做样子,实地里是高兴他们直言不欺瞒、只为自己所用的。相反若是皇帝知道牵扯他们本职以外之事,便会小事变大,无中生罪,那才得不偿失。
晋帝烦躁下无意间又改移驾兴宁宫。
明月宫。
萧妃正直身望着门外白雪发呆,情到伤心处竟忘了寒冷。世间伤痛千万种,最痛无非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而萧妃这丧子之痛在后宫看来更为凄惨,好在庄王生前最受晋帝疼爱,萧妃虽不是贵妃,待遇却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许贵妃相差无几,兴许是晋帝愧疚。慈母思子,多思无益,然后宫弱肉强食规则也并未让其可怜换来怜悯,反倒经常受许贵妃等人妒忌排挤。不过这一切对萧妃而言皆已身外,假若能换得爱子重生,布衣清贫甚至退守冷宫又何妨?
但凡见此情景,下人皆知其意。一紫衣宫女抱一裘巾从身后走来:
“娘娘,外面冷,还是回暖阁内吧。”说着把裘巾给萧妃围上。
“没事,你们不用伺候,让我自己待会,去吧。”
那宫女于身后无奈摇头,欲言又止,最终退回房内。
……
寒冬行军乃兵家大忌,年关将至,周边各国实力野心较强皆在西北境,故而边防仍算安稳。无需攘外,晋帝自然能分身来处理国内事务,眼下如何让国库充盈才是重中之重,特别是开春之后,各种顽疾累积后皆会集中暴发。
晋帝自上而下施行改制,以往税赋皆由钱、粮、米、布等一应实物为准,值气候适应还好,遇极端天气,这些税制实物难以保存,极易造成浪费并影响国库充盈。晋帝改制后将一切税赋皆以银两形式上缴,保证了货物流通,也方便户部管理。朝廷所有官员都知晓,此制得以顺畅施行前提是无外患无内忧——外各国友好相处无战事,内百姓安居乐业无天灾。一听到陈冉说的一千多万两身在兴宁宫的晋帝叹气连连。许贵妃娇声嗲气:
“哎呦,陛下,臣妾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可到了臣妾这似乎是臣妾侍奉不周了。”“爱妃,不关你事。还不都是这三个孩子给闹的,算了,不说了。”
许贵妃眼色灵动,以退为进:“陛下,是臣妾教子无方,若是建祐他少不更事惹着了陛下,臣妾先行给陛下请罪。”说着由榻上停止àn mó下榻给晋帝作出一副要下跪请罪状,其实她心中早已明白晋帝多半不会降罪。
晋帝起身扶起许贵妃归原位:“好了,爱妃,看把你紧张的。跟建祐无关。”
见许贵妃陪笑,一边侍奉不再言语。晋帝:
“知道朕为什么喜欢来你这吗?”见许贵妃不语:“朕年岁大了,怀旧,不瞒你,方才董应钦来报之前朕本就准备起驾明月宫的。萧妃呢,朕是想见她,可愧对,你们平日后宫那些事朕不想管,也无暇管,能担待姐妹一场还是担待些吧。”
许贵妃会错意,又再次离晋帝身下跪:
“臣妾知道陛下龙体操劳国是,恨不能相助。故而平日里建祐进宫皆再三嘱咐要多替陛下分忧,方才皆因护犊情切,言辞不当,还望陛下恕罪!”。晋帝此次不再急忙劝起,而是右手食指中指扶揉太阳穴,闭眼:
“都说了不是建祐,起来吧。唉!这个太子”
许贵妃真不再言语,因其需要信息已全部得到,即使是不全,此时也不宜再往下问,回榻上给晋帝揉肩,并吩咐下人做了碗热汤,备好暖阁,扶晋帝入内小憩。
古有玩物丧志,却又有言人各有志,当日戌时初,太子从竹丰县归至东宫,成王明王在后。见天色已晚,打算来日再入宫向晋帝汇报灾情。回东宫后,不用晚膳,下人侍奉除去外衣后饮口热茶便直接入东宫地下室。
按礼制,东宫为储君之所,其一切衣、食、住、行皆按皇室规矩gòng yīng,本不应有此地下室。但太子热衷玄黄之术,私下里花了近三个月改造行宫,邀请了些沽名钓誉江湖道人来此暗地里为其炼丹修术,东宫上下,分别不同景致。地下炼丹房主事道长冰兰小道,女子,年稍长于太子,西域人士,自称早年受教于太平道人,传承正统,太子及其谋士王远庆深信不疑,便请为东宫丹房主事。
“冰兰,太平道人有消息了吗?”
太子对面一妙龄女子颇有西域风味,姿色妖娆,衣着也是异域风采,眉毛细弯又长,就连口音都带着多年未被汉族同化的少数民族杂音:“回殿下,冰兰不想扫了殿下兴致,可太平道人还是、还是没有找到。”说罢垂头待命。
“罢了,真那么好找也就不是仙人了,取最近新炼的新丹来吧。”
地下丹房灯火通明,白昼黑夜gòng yīng充足,所有道士十二时辰通宵调药,除非有太子令,否则其他一应人等皆有严格作息规定。冰兰从一丹炉中取出一颗鲜黄新丹,形似鸽子蛋般大小,递与太子,后又取一玉碗回另一炉中咬了一碗仙露,一并递与站立着的太子。
饮用毕,太子忽将手中玉碗摔碎,周围所有人不明原由皆下跪惊恐,唯有丹炉喷着热气,炉盖时不时会因蒸汽而抖动声响。
“找不到太平仙人,难道本宫就这样一直下去吗?传闻太平道人年过百岁仍体格健硕,被喻为在世张真人,若得上仙指点一二,本宫何须在此按图索骥一无所获。”
下跪于地的冰兰见机插言:“殿下,道家求仙之道,丹药为辅,主在修心,须有平心静气为主脉。张仙人《上天梯》词中早已有言,还望殿下高瞻远视,怒我等之罪。”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太平仙人!!!”言毕直接不听任何回话离地室上楼。
回至正宫后,王远庆趁太子在丹房时间梳理了下人来报信息,刚好见太子上来便报:
“殿下,据说董应钦应召前去面见陛下了。”
“又怎么了?直说!”太子很不耐烦,可能是因为身体无形中每况愈下,也可能是因为寻太平道人无果。
“元庆以为,当初是想除后患,顺便也留一手,以防成王明王日后雄心**之日有备无患。谁知、谁知御律卫它也不是吃素的,想必是有什么了才去向陛下禀报的。”
太子端坐于椅上,头侧向一边懒得理他:“哦!你这会倒知道御律卫能耐了,那段时间本宫在专心修炼‘岐黄丹’,事情全权交予你去bàn lǐ,不说万无一失吗?”
静默一时刻左右又道:“年关嘛,罢了,父皇秉性你知道,本宫也知道,杀几个平民而已,只要事由不涉及国政和皇威,说说就过去了。你最近协同冰兰再好好谋划,找到太平仙人才是要务!”
帐后太子妃余氏又再一次将这一切听进耳中,缓缓放下自己刚绣的一副诗词,想起那一句‘古来圣贤皆寂寞。’何曾想到自己夫君,王候将相又何曾不寂寞呢?大好前程,夫婿也文才武略丝毫不逊,可却偏偏迷恋上这修仙炼丹,这在余氏看来是旁门邪术的道家遗毒,夫婿偏又听不进劝,只得暗暗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