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阳州,临江城,九门。
商白就站在藏阳州的那处绝崖上,眺望远处的临江城,以及城中的九门,就这样什么也不干,一直到夜晚。
他的手里抓着付瑛江的头,鲜血的味道浸进了他的黑袍,现在已经发出一阵阵臭意。
小白狐疯玩回来,轻车熟路地跳到他肩上,像是唤回了他的神智一样,让他有了其他的动作。
只见他丢下那颗脑袋,喃喃道:“对,它还在我这里,他一定不会离开我的,至于她……一个丑女人而已,哪里值得他记挂在心。”
可是随后,他又好像丢失了什么珍宝一般,将那头颅捡回来,贴在胸前,表情似哭似笑:“我在胡说什么?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我得到了什么?只有你,我只得到了你!”
等到最后,等到他渐渐平静下来。
他解下酒囊来痛饮。
远处,一男一女并肩站立着。
女子脸戴银狐miàn j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身旁人说话,道:“他可真是疯得不轻。”
男子眉目生得颇为俊俏,嘿嘿一笑,一副“见得多了”的模样:“毕竟当年没谁有那个闲心,去关照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子,我们只与层夜宫主来往,而且最好的是,这个契约还有三百年就要到头了。”
那女子闻言睃了他一眼:“想来也是如此。可是有一点你说岔了,他并不普通。你且来告诉我,这天下间令敌人趋之若鹜的利器之最是什么?”
“这还不简单?”男子不假思索,“尊主的绣花针,当是天上天下第一利器。”
他满以为这dá àn合她心思,谁知她听罢却抚掌笑道:“你果真是个傻子,我说的是天下,又不是天上,是趋之若鹜,又不是闻风丧胆,按你的道理,是这天下人都要去那针下走一道?莫非死了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那你说,它是个什么东西?”男子现下真有些好奇,“既要令人趋之若鹜,又要是利器之最……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处,两方都占了个齐全?”
“有的。”
她脸上笑容隐去,淡淡道:“这天下确实有这样的好处,而你我曾经都看走了眼,竟不知他还有如今这样的造化,倒把他身上的好处给炼废了,这实在有些可惜。”
“你是说……”
他有些不确定,觉得那个dá àn实在荒谬。
“对,这天下本应该令人闻风丧胆,但其实却令人趋之若鹜的利器之最,不是我父亲的绣花针,也不是你的六阳砂,而是绝世美人。”
“他不知为何忽然有了这样的好皮囊,可却将它遮起,没头苍蝇一样乱闯,最后弄出来偌大的名声,完全把他最厉害的东西给废了。”
女人显得十分惋惜:“他现已名震江湖,便是天下第一也挣得,可即使这样又如何?”
男人点了点头:“是啊,便是武功天下第一,貌美天下第一,狠毒也天下第一,他已经疯了,再多的第一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你要做什么?”
女子却摇了摇头。
但她没有再说话,而是将那男人支走。
待对方已经走得足够远,她才静静的,十分寂寥似的叹了口气,道:“你纵是天下第一又如何,足以颠倒众生又如何,你还是很弱小,需要幻想一个人出来,现在又因他而孤单,只有在醉后嚎啕大哭,何其可悲。”
说罢,她又低下头,自己笑了:“我这是在说什么?没有人懂你,可不也没有人懂我么?”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极好听,但带着些沙哑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你再说一遍?”
女子讶然回眸,果见那狞恶的半脸獠鬼miàn jù,正是之前她所惋惜之人。
看样子他早就发现了她,可是却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出声……她的目光向下动了动,还没有回答他的话,就先看向他露出的半张脸。
事实上,哪怕是在“天上”,她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下巴,这样好看的嘴唇,以至于她又看了很久,才悠悠答话:“我说,我这是在说什么,没有人懂你……”
“不,上一句。”
商白立刻打断了她,这却并未引起她的不满,反而是从善如流:“即便是天下第一又如何,足以颠倒众生又如何,你还是很弱小,需要幻想一个人出来……”
“停!”
好像等待了许久,压抑了许久也渴望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似的,他一把捏住她的脖子,目光扭曲得像一场可以从极地吹到海岸线的龙卷:
“需要幻想一个人出来?不是!不是!他是真实存在的,他不需要幻想!而且我一点也不孤单,在他离开的时候,他送我的小狐会一直陪着我!”
过了好久,他喘着气,渐渐冷静下来,眼中的疯狂沉淀下去,语气冻得像冰。
“你真该死呵。”
女子竟不避不闪,清淡得很,只道:“那在这之前,可以告诉我那个人的事么?比如你们的初遇?”
一说到“那个人”,她发现,眼前人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十分温柔,甚至松了捏住她脖子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去,微笑道:“当然。”
“你看到那座崖了吗?我当时心死如灰,只求一走了之,可惜没死成,被九门的人发现,带走处理。他们一个个都有病,折磨人的手段又太多,而且每个都很高明,我根本没有办法……”
他一下子又转过来看她的眼睛,十分轻缓,十分柔和地说:“但是,有一个人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救了我,他跟我说,‘你永远不用再害怕了,我会将所有令你不快乐的东西毁掉,我会永远保护你,永远也不离开你,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他是如此的笃定,这种笃定带来的某种冷静的疯狂和森然的柔软,令女人的眼中亮起别样的光芒。
“我起初不信他,可的确是他,在我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候,替我杀掉了所有该死的人,他是那么好,而且,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
他说到这里,声音又忽然变得欢快:“我的心意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愿意了解,在我悲伤的时候,只有他陪着我难受,而等到我高兴的时候,也只有他陪着我欢喜。这世上只有他能使我愉快,那些人……所有的人都叫我恶心。世上没有人比得上他,永远没有人比得上……”
女子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所以你爱那个人,对吗?”
她早已隐约地猜到那个人不会是别人,而且,听他的描述,那个人也的确不存在。
听到这话,商白的眼睛,仿佛在那一刻接住了夜晚的星子,忽然就盛满了柔情。
他本是令天下人畏惧的魔鬼,但在此时此刻,却像个天真的小孩儿,轻易地许下永远的誓言:“你说得对,我全心全意爱他,而且永远只会爱他一个,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改变我的心意。”
“那么,假如那个人有一天,有一天消失了,你会怎么做?”
女子好像还不死心,希望能知道他还有没有挽救一把的可能。
结果对方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在她这个绝不算知己至交的rén miàn前,将足以令所有仇家激动的信息全盘托出:“我早在身体里种了一枚‘消血’蛊,母虫随身携带,只要确认他离开了我,我就立刻用剑意杀死它,随着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听到这话,女人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她知道,如果她再不做什么,不久之后,就一定会在这个地方看见他的尸体。
这蛊母虫死亡才会发作,而一经发作,就能瞬间竟把人化成骷髅。这样狠毒的东西,他竟也舍得对自己下。
可是何曾有人去到过九门的地狱,去救一个绝望的少年?又何曾有人关注过他,为他报那场深渊噩梦般的折磨欺辱之仇?
没有。
没有人对他不离不弃,没有人在意他所思所想,那个解救他保护他陪伴他安慰他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那是在极度的苦难和绝望下,出现的另一人格,而爱上这样强大的体贴的救赎,没有人会责怪他。
可是她不同。
自他令她眼中生出光彩来时,她就已经决定做那个最残忍的人。
对,她是要做些什么了。
“我正是要告诉你的。”
“想必你已经察觉到,那个人的确离开了这里。但我能让你找着他,你只要在那个地方等他,在你们初遇的地方。”
“我且问你,你愿意去么?”
商白看着她,有些解脱地说:“你真能让我找着他?”待看到她点头,他就丝毫犹豫也没有,斩钉截铁道:“我死也甘愿了。我需要做什么?”
女子轻轻地道:“你什么也不需要做,你只要像我这样,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