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城主府之后,看天色还是正日时。
巷中,仇秋痕的脸色比之前更冷,也不再收敛,周身散发出一股绝强的阴冷气息,就如同商白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几乎令人窒息。
虽然商白对流杀门从来没有什么正面的感情,但这个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解释些什么了,否则瞧这书生的样子,若不是老刀把子看得起他,他绝对难逃一死。
“我不认识他。”他握紧手中的剑。
闻言,仇秋痕反是笑了,周身寒气如巨大的游蛇一般将商白卷起来,等到他被冻得脸色青紫、呼吸困难,对方才停下来嗤了一声,慢声道:“不认识他……”
“那初次见面就生死相逼,你们是宿敌不成?”他冷冷睨来一眼,“别跟我说他可能是演的,若那肖业有这样智慧,早在十年前他就进道天宗了,可事实证明他没有。”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向道天宗开这个口可能意味着什么?”
他的眉头又是狠狠皱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舒展一些:“那很可能意味着我们要多牺牲五百开外的门众,要多交至少两倍的符隶或者丹药……你知道流杀门要培养一个好手得花多长时间?一张符隶有多难画?一炉丹得多烧钱?”
说罢,他略一停顿,双眼细微地眯起,神色变得更加不善起来。
不过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袖袍一动,这回却是将寒气略收,只是冷声道:“倒是我忘了提醒你……不管你之前是谁,又或者惹了什么事,只要进了流杀门,你就是剑一,你的事就变成流杀门的事,若你胆敢给虎大招来麻烦威胁,死的时候,可别觉得是我们的不对。”
商白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制符炼丹之事,他也是今天才切实听说,但他这时绝不能沉默,若是沉默,就意味着他的处境将变得更糟。
背面世界的神秘和凶险远大于他的预想,就仿佛九门之于当年的他一样,每一步都是杀机,每一步都那么无力,他若能在华山进入背面,想必一切又将不同……
但一切都没有什么假设。
他心中飞快地想着,自己唯一杀过的背面世界之人,就只有那个疑似卖水老丈儿子的家伙,今次与城主的儿子,也的确是第一次见。此事说清楚,不但能把自己摘出去,想来也能略微改变一下这书生对他的态度,不至于之后在流杀门中更加被动。
于是他十分不解似的道:“我在此地只杀过一个人,若说得罪,也只有他一个死人。”
商白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和表情:“我之前遇见一个卖水的老丈,他说他有三个儿子,小儿子离家出走带去了他全部家当。但我并未喝他的水,之后路上遇见一个年轻人,便杀他取财,夺了马继续赶路。”
这事仇秋痕是知道的。
当时虎三恕说那老头办事不利,要人寻对方的麻烦,却在山道上发现他儿子死了,包裹里的肉干衣物撒了一地。当时他得知消息去看过,可惜从剑痕上根本看不出是谁干的,只能回去跟虎大说了此事。他和虎三恕在两天之内排查了门众,然后跟着虎大去找那老头,毕竟之前有合作,流杀门要吸收新人,都赖那老头帮忙。
对方说的确实有可能,于是他问:“可是在山道上杀的?”
商白不清楚慈云岭在背面世界是不是山道,但他也不冒着对方试探他这个险点头,而是避重就轻,转而道:“我初来此地尚不清楚,看那人包裹,疑心他是那老丈的儿子,但还不敢确定,直到我遇着你们之后,才知道他确实就是。”
“但我是第一次来云光城,之前从未见过他们,更不要说有仇。”说罢,他皱眉显出不悦的神情,表露出正常的不满,以示自己的无辜。
好在虽然他的内心毫无波动,但演技不错,显得更加可信,让仇秋痕略一思索,更觉得这事还有隐情,这才收了一身的阴冷气息道:“先回流杀门去。”
这倒不是纯粹为了此事了,而是仇秋痕本来就不可能像之前承诺肖谨的那样,直接去道天宗,因为处理大事的时候,必须请示老刀把子,这是流杀门的规矩。更何况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之后,他早没了带这小崽子去的意思。
他运灵御风,忽然又想起之前,明明他催发一道“消灵符”打杀了那老头,老刀把子却说对方没死的事情,还有什么牵扯上两个大能的因果,今次再看,似乎又有了新的线索,不知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商白心知此事算是揭过了,当然不会有异议。虽然他很想知道什么是“开灵”,什么是“练气十层练体三转”,什么是“化形妖兵”,但他不会愚蠢到表现出来,而是赶紧搬运轻功跟上去。
仇秋痕的速度明显比来时更快,他一边往前飞掠一边道:“回去后你到正堂去取材,我要那四柱上白蛇的十三片银鳞、二十八滴蛇血,羊面鲤的三根羊毛,龙雀的十二根尾翎。”
说罢,也不管商白能不能接得住,仇秋痕便甩给他一个瓷瓶,然后猛地提速:“蛇血装这里,子时给我送来。多一滴,禁食八天,少一滴,我就让你尝尝绝对零度的滋味……”
后面,商白的视野中很快失去了对方的身影,纵然他已经使出全力,可除了筋脉更痛之外,并没有别的效果。
他只能按着记忆前行,好在前面不远处已然能看见云乡村,如此一来,他距离流杀门总坛也就不算远了。
出于确认路线和另外某种心情,他悄然停落在一树上高处,俯瞰脚下的村落。
原来他没有打算久留,但这时,一个穿着小褂,裤脚和衣兜都打着补丁的小男孩儿出现在他视野中。
以他的目力,可以看清他们所有人的神情,这男孩反常的样子便犹为显眼。
在那男孩儿的身旁,另外五六个男孩儿女孩儿一起游戏,快活地欢笑,唯独他显得很沉默,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而且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目光显得宁静又深远,断然不是一个小孩儿能有的眼神。
远处传来一个小孩儿带着哭腔、略微沙哑的声音:“柱二!柱二你在哪啊……爷爷,白爷爷他!他走了……哇!”
商白目光一转,往那边看去,发现对方竟是他见过的小孩儿,心中了然,该是那村长死了。
只见先前那男孩儿身子一僵,但却仍然沉默老成得不像是个孩子一般。他在对方往这边寻过来之前,轻轻地离开了。
男孩儿朝着树林这边走过去,中途他没有回头,眼里却蓄起泪水,他把自己藏在一块大石后面。那边大哭的小孩儿问了其他人,很快也往这边走过来,商白由此知道,这男孩儿就是“柱二”。
他因此又记起那个哭着的,应该是叫“柱一”。
只听得那柱一抹了泪,恨道:“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回家?白爷爷可是你亲爹爹,莫非铁叔说得对,你就是个白眼狼?柱二,柱二!你快出来啊!”
商白看过去,见那柱二在石后沉默地淌泪,过了好久,才用平常的语气说:“是他自己要吃那大元丹,怨不得谁。”说罢,他转到另一处树下。
柱一立刻往那大石处过去,却没见到人,一肚子气没处撒:“你好没良心!我虽是爷爷捡来的……我,我都知道伤心难过,可你是他老来唯一得的亲子,你!你……却说出这样没心肝的话!”
柱二却再不答话了,商白看过去,只见他原本泪涌如泉,现在却眼神发直,显出另一种酸楚悲哀来,竟是止住了泪来。
他的声音也更加平复冷淡:“对,你说得都对,反正没有人会信我,一切都是你好。”
“你也不必来劝我,反正我可有可无,就当他从没得我这个儿子。我吃饭洗衣都是凭自己的力气,昨天夜里,分他半命,我早已还清了他的情。”男孩儿一边说一边往林中更深处走去,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冷静,到了最后,竟有了斩钉截铁的意味。
“我是绝不会再把这最后半命给他的,我的命没这么贱,只拿给他换七天阳寿……他既然拿你当亲儿子看,你也愿意拿他当亲爹看,那你就去好了,去给他守孝罢!”
柱一无法,跟着对方的声音,却怎么也没能找到他,再加上被他如此看待,委屈登时上头,气道:“你以为我是你不成么?你不尽孝,我却要为爷爷守孝三年!你忘恩负义,就算去了道天宗,也是里面的败类,是坏人!”
在村中淳朴的小孩心中,最可恶刻毒的骂语就是如此了,可不知为何,那柱二却丝毫不以为意:“既然你认为是这样,那我就是败类,就是坏人,那又如何?”
柱一气恼地跺跺脚,前面是深林,狼豺虎豹、蛇鼠蚁虫,他不敢过去,只能趁着现在天还大亮着,赶紧出了这片林地,想着让铁叔帮忙去找。
那边,商白觉得那柱二有趣,又想知道他说的“大元丹”究竟是什么,自然不会让他死在那里,于是轻捷一跃,落到他面前。
出乎他的意料,男孩儿竟不惊不疑,面上毫无波澜,语气十分肯定地道:“是你。”
这更让他觉得奇怪,因为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男孩儿,可对方却和那城主儿子一样,都像是认识他的样子。
不待他说话,那男孩儿又道:“你又迷路了?”
闻言,商白只觉得这小孩儿无比的可疑,但又更加的有趣,因为他本就打算用迷路做说辞,好接近这小子的。
他点了点头,顺着对方的话说:“看来你认得去流杀门的路。”
男孩儿也点了点头,但他的目光却很复杂,那里面有感慨、有钦佩、有熟悉、有亲近这样等等不应该出现的情感,却丝毫没有初次见面最该有的陌生、警惕和害怕。
这太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