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直觉来得莫名其妙,商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确认它。不过很快的,他眉心处忽然感到一阵寒麻如针刺般的疼痛,之后就再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但是,仿佛是被他的神情鼓舞了一般,那白蛇的信子吐得更快。它说——
那白蛇像是激动得不能自已一般,一双竖瞳渐渐泛起莹蓝色的微光。
可惜它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商白却只能感受到它那种极深的恐惧和愤怒了,这种感情像激烈的汛潮一般冲击着他的心神,令他十分惊讶。但还没等他细想,一股极致的阴冷的气息,从他左袖里一闪而过,冻得他整条胳膊都随之一麻。
于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去管别的了,为何他能隐约明白它的意思,虎、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都不能再想。
监视。
和他猜想的一样,只除了一点他没能想到,那就是即使仇秋痕不在他身旁,也能知道他的一言一行。
这不是人间的手段,也显然不可以用人间手段破解,既然对方有如此能力,那么之前那古怪男孩儿的事,对方就也该是知道的。
他不由又想,如果仇秋痕与那男孩儿之间有联系,那么,那男孩儿的言行就又有了新的、可以说通解释……想到这里,他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仿佛只要重生一事并不存在,就一切安好似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商白的神色霎时变得轻松许多,他忍着寒气把那瓷瓶从袖中取出来,以剑气削落那白蛇的鳞片,割离它的血肉。
很快,那股极寒消退下去,恢复成正常的温度。
白蛇立时吃痛,大张其口,两枚弯而长的獠牙暴露出来,吐信不止——
商白此时什么也听不出来,只以为它是吃痛而已,但他岂会因此心软,十三片蛇鳞二十八滴蛇血,分毫不会少了它的。
取罢蛇血和鳞片之后,也不管对方是否能撑得住一身伤,他转向那羊面鱼身的怪物。
从外形上可以看出,那就是‘羊面鲤’。
与周珩所化的白蛇不同,这羊面鲤看上去死气沉沉,若不是双目仍有光泽,简直和雕塑没有分别。而一旁仿若孔雀、为四柱之上唯一有华美尾翎的禽鸟,则更是不堪,羽色黯淡,已是垂死之相。
当然,商白只是暗暗把这些记下,并不深思,然后该拔毛的拔毛,该折尾的折尾,以便赶在子时之前,把东西都交到仇秋痕的手上。
但他不过刚收集好它们,身后,就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仇秋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脸色冷如冻土。
他不言不语,袖子一晃,就收走了瓷瓶鳞片和羽毛。尔后,他的步伐仍然轻而缓慢,方向也不变,就这么直直地朝着商白而去。
一层幽蓝色的霜花自他脚下蔓延开来。
那寒霜像有生命一样,随着他的意志游走、流动,刚一寻到商白的位置,便自下而上汇成一股洪流将其裹挟起来,几乎只是一瞬间,就使之失去了意识。
这时,仇秋痕才停下来,目光阴冷地扫向白蛇,见此,白蛇不敢动弹,死死附在柱上。
“看来你也知道害怕。”他的语气冷漠而且轻淡。
“寒蛇的后代,还从没有这么没脑子的,幸得我发现得及时,若你敢坏了虎大的布局,这山河阵内的尸体,再加一具也不会怎样的……”
说罢,他又挥动袖子,令商白身上的冰霜融化:“好了,真是狐性多疑,比前面几个更麻烦些。”
接着,他又一指点向那白蛇,令它眼中的生机和神采一下黯淡不少,随后转身离开。
在他走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商白清醒过来,眨了眨眼睛,环视四周,感到有些迷茫。
他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情似的,但又因为实在想不起来,只得作罢。
虽然他还是觉得很奇怪,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似乎对这片路线很熟悉的样子,可是背面世界的那些道路之于他来说,根本就是全然陌生的……而且,既然走过一遍,他应该是有些印象的,可为何现在他再回忆那些岔道,却只觉得自己从未去到过那里呢?
实在想不明白,他站起来,往外面走去。
那边,白蛇恹恹地盘着柱子,哪怕是转一下眼睛也勉强,但它努力地调整着视线,试图看清楚他的背影。
但它失败了。
一层灰暗的阴翳爬上它的双瞳,把最后一丝光芒也遮住,现在再看,它与其他几个柱子上的东西再没有什么区别,一动不动,如同死物。
这时,一道奇异的混沌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莫名地就出现了。
与这奇异画面同时出现的,是书生冷漠的声音:“长虫,我取你一半寿元,那另只小蛇传承的‘血脉遗卷’就作为交换,届时若那寒蛇寻来问起,莫说我占你因果……”
于是它的心思又活络起来,虽然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怎么样。
或许是受传承记忆的影响,它的心境早已与曾经不大相同了,以至于在被抽走了一半寿元之后,也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清醒地去面对这个后果。
他明白对方也忌惮关藏山的寒蛇先祖,不然别说是传承,另一半寿元他也别想留下。
这鬼地方实在太可怕了,他想。
也就是这个时候,忽然地,他脑海中的画面一换,突然显露出一个庞大的、遮天蔽日的影像。
他顿时呼吸为之一敛,因为他此时已无比清楚地明白,那是一道强者的虚影。
……
仇秋痕从不做多余的事。
在距离流杀门总坛不过十米远的一个小山洞中,他将今天的事情细细说与老刀把子听。
这其中包括了他用六耳符听到的东西,和给白蛇的传承,果然,对方听罢,点头笑道:“秋痕,你做得很好。”
“云光城与那两个大能绝对有关了,而且这样看来,现在的肖业,就是那老丈已死的儿子……也不知是那两个中哪一位帮他夺舍,不过狐狸杀了他,这因果结得太大,得想办法解了,不然用起来麻烦。”
说到这里,他显得有些无奈:“那两位的局设得太大,发一动而牵全身,实比我先前想的还要麻烦。云乡村的那小子……我明天亲自去一趟,看看便知。”
“至于那小蛇,它得了传承,性子再变一变,想必就不会轻易帮着狐狸了,这样等道天宗的人过来,三儿心心念念的新伥就能到手……一举两得,秋痕,如今你比起六年前,行事又周到不少。”
仇秋痕还没有答话,虎三恕坐在一边的石头上,却似乎是嫌弃他两个说话不痛快一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然后他伸出厚舌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嘿笑的神情。
“大哥,要不你把那狐狸让给我吧……”他凑过去,“你看,你本就比我厉害,后来添了书生就更了不得。狐狸剑使得好,聪明,也有趣得很,倒不如我来?”
老刀把子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虎三恕也笑,嘿嘿地,又像是憨傻敦厚,又像是思巧善诈。
仇秋痕见怪不怪,他也不打扰,只是退到阴影中,想自己伪造的记忆有没有问题,那狐狸崽子会不会怀疑。
毕竟他并不算多了解对方,而且,狐狸没有虎三恕那样明显的性格弱点,像落井下石、口头占利这样的低级趣味更是没有,除了还不如别的老狐狸会wěi zhuāng之外,在心智上的确要胜过其他人。
不过,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他想。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处理好狐狸崽子的心态,尽快使对方融入这里,为虎大所用。
就像处理小蛇一样。
……
正堂。
山河四柱大阵上,白蛇的竖瞳中,阴翳尽数褪去,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来。
血脉遗卷使他明白了很多东西。
寒蛇先祖记忆中的那些大能们,那些几十万丈妖身顶天立地的存在,在血脉中凝留下撼动心神的影像。
正如话本中描写的那样,摘星拿月轻随手,平山摄海是无心,这种已不是言语可以实说出来的强大,动辄令河川改道、山岳崩摧。
那是真正的一言既出,而万法相随。
即使身处那画面之外,即使并不能切实靠近那些伟大的存在,即使那些锐意的眼神连余光也没有落在他身上……周珩依然可以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稚弱。
他甚至不如一只蝼蚁,因为蝼蚁之小,尚可以令其在掌击、拳击之下存活,除非捏住,死活犹是未知。而他空有丈长之躯,面对如此伟力却断没有存活的余地……于是紧接着的、无法遏制的那种震撼和神往淹没了他,催逼他做出选择,做出改变。
或许他早已不是市井小二,亦不是人间殿下,他甚至可以不是周珩。
——寒蛇后代,血脉显贵,哪里是人间帝王子孙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