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两个膀大腰圆的庄稼汉扛着两个“猪笼”放在场中,之所以叫做猪笼,顾名思义便是日常装猪的笼子,乃用宽厚的竹篾编成一人来高的大笼子,动用私刑之时,将犯事男女全身五花大绑,塞入笼子,笼子上再吊上大石,沉入塘中,活活将人溺死,谓之“浸猪笼”。
“我是一里之长,为王当差,也算是官家身份,你们没资格审我!更无资格动用私刑!”
雷里长眼见众人就要动手将他送入鬼门关,不禁浑身抽搐着,不顾恶臭肮脏的粪汁流入口中,如同疯狗一般拼命地向三个族老咆哮着。
“无规矩,不成方圆!上至王公贵族,金枝玉叶,下至黎民百姓,三教九流,概莫能外!你为王当差,为官府办事是不错,那我问你是不是我族中之人?”族长萧仁远义正辞严,字字如铁,句句铿锵,指着跪在石阶下的雷里长问道?
“是又如何?”雷里长咬牙说道。
“你为王当差,自然首要尊守王法,但是你人在乡土,依然还要遵守族规乡约,你犯了王法,自有王法治你!你犯了族规,理所当然依族规办你!人生在天地之间,你逃不过这两条!”族长萧仁远义气息沉稳地说道。
在古代封建社会,家法族规和国家法律在民间同时并存,特别是在乡土,宗族观念根深蒂固,主要以族法和村民自治来维持秩序,更有甚者,一些偏僻落后之地,尤其在云贵巴蜀少数民族聚集居之地,国家法律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完全由族法代替王法,犯罪之人皆经族人审讯,然后处以私刑,官府也便默认如此现状,这便是有些人说的“王法不下乡”!
“你敢将我浸猪笼,县上怪罪下来,你担戴的起吗?随便杀一地里长,是要造反吗?”
雷里长此时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抓住自己里长的身份做保护衣,只要挺过去眼前不被浸猪笼处死,他便可上下打点,有机会死鱼翻身,扭转乾坤!
此时雷家族老死鱼眼也是猛然一亮,作势地摆出一副老成持重之色,侧首对族长萧仁远说:“这畜生虽可恶,但直接依照族法处死确是有些不妥!虽说王法不下乡,但是他这身份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一里之长,官说大不大,也就一个芝麻绿豆的玩意,说小也不小,管辖十甲几百户人家,我们将其不明不白地杀了,官府不会坐视不理,上头怪罪责问下来,如何应对?”
雷家族老说到这里,死鱼眼一翻,白眼多黑眼少,愣愣地扫了一眼另外两个族老,见他们凝神皱眉静听,也就干咳一声,继续说:“不若将这对奸夫吟妇交给官府依照律论处,更为恰当!”
老奸巨猾的东西,这是在为雷豹子开脱啊,一旦交由官府处置,那罪责就轻多了!
大明朝律法对男女私通罪是容许私刑、容许捉奸的,律法规定若本夫(女子丈夫)将姘夫、姘妇当场捉拿,本夫可以当场杀死奸夫、吟妇而无罪,即使将吟妇卖掉,也不予追究!这里指都是女子的丈夫亲自动手,其他人动手则不行。若是扭送官府处置,那就轻得多了,男女各杖八十,女子去衣受刑!
最奇葩之处是,若本夫捉奸失败,让奸夫跑了,又告到官府,奸夫和捉奸的都要受到惩罚!奸夫杖七十,本夫杖三十。由此可见,官府对通尖的态度,鼓励民间动用私刑自行解决的!
雷里长若是交给官府处置,也就是横竖挨八十板子了事,若是他再上下打点一番,那几十板子下去,也就是破些皮毛,不会伤筋动骨!
雷里长跪在地上,糊满粪便的脸不由得窃喜,暗暗向雷家族老偷去感激的一瞥,那意思是日后定有厚报!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眸中更是洋溢出期望之色。
坐在中间的老族长萧仁远目光一凝,沉吟起来,这的确有些棘手!若是普通族人,直接浸猪笼、点天灯、打青竹,给他个五花八门的死法都是随心而欲!被雷家族老这么一点,他多少有些顾虑起来,便转头向高家族老询问道:“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交给官府处置,是妥帖一些!倒是便宜了这对狗男女!”高家族老神色惋惜地说,听言语之中意思,显然赞成交给官府处置。
“哈哈……我早就说过,你们动不了我!”雷豹子长舒一口闷气,仰头大笑,昔日那飞扬跋扈的本性原形毕露。
在场之人顿时恨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族长萧仁远脸色严肃狠狠握了握拳头,三个族老有两人支持交给官府论处,他也是有心无力了!便咬牙牙站起身,正欲宣布处置结果,却听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响亮悦耳的童声:
“慢着!”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一个肌体健硕,浓眉大眼的少年挤出人群,健步走到石阶前,躬身向三位长老长身一揖,彬彬说道:“三位族老,后生萧秋寒有话要说!”
三个族老目光一凝,上下大量着这个头戴四方平顶巾,身穿襕衫的学童打扮的少年,第一反应便是这是个读书人!众人目光也齐刷刷注视他,露出惊讶之色,不晓得这学童意欲何为?萧大河和郑氏更是吃惊,不明白儿子这个时候站出去干什么,这种浑水是蹚的不得的,待要将他拽回去,已经晚了!
“你有何话要讲?”族长萧仁远眉头微皱,古板如雕塑一般的脸庞波澜不惊地问道。
“晚生以为,此事交给官府论处,实在不妥!”
“谁家小儿?孺子无知!好大的口气!”雷家族老闻言死鱼眼睛倏然一翻,白眼泡子淹没了黑眼珠,他奸笑数声,口中悠悠地吐着烟气,显得要多阴险有多阴险。
再看另外两个人,高家族老双眸圆瞪,面满脸严肃,萧族长则是露出玩味奇异之色,风轻云淡地说道:“你且说说如何个不妥法?”
萧秋寒正欲开口,只见旁边一个神色微醺,身穿儒衫的中年人,摇着一把破折扇,上前点着他的脑袋,义正辞严地地大声训斥说道:“裂瓜!真是没规没矩犊子,自以为读了几天书,就能质疑族老的决议?这种场合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随便瞎掺合的?还不快退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二伯萧大江,他真是个有眼色的活宝,总能在关键时刻刷存在感,跳出来装逼!
萧秋寒直接厌恶地剜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无视他的存在。
“三位族老!“萧秋寒彬彬一礼,从容不迫而道,“以往族中之人犯了族规,皆以族法处置,概莫能外,如今偏偏雷里长破例,谁都知道交给官府论处,也就是不痛不痒地打几十板子了事而已!如此避重就轻,三位族老是否有徇私袒护之嫌疑,众人都看在眼中!这是其一,其二:倘若只因顾忌此人里长的身份,便不受族法约束,可以逍遥于族法之外,那岂不是正说明,三位族老执法不公,乃是欺软怕硬之辈?日后威信尽失,如何服众!其三,这族法既然惩治不了这般族人败类,那族法威严何在?族法没了神圣威严,那就是瞎子的眼睛——成了摆设!还要族法何用?日后还谁还会遵守族规”
萧秋寒人虽小,但口齿伶俐,浑身激荡着一股凛然之气,字字铿锵,句句如铁,居然听在众人耳中,有一种振聋发聩的共鸣,不觉之间激荡起了人们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血气、怒气、怨气!
“放肆!”
雷家族老忍无可忍,倏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死鱼眼瞪得通红,几乎要喷出火星子来,旱烟锅子狠狠敲在青石板上,烟杆都砸断了,雷霆大怒地吼道,“尔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一派胡言,妖言惑众!我等族老秉公执事,岂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滚开!”
另外两个族老也是眉头紧锁,神色不悦,眉毛胡子挤在一处,谁家的孩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简直目无尊长!
跪在地上浑身恶臭的雷里长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化身恶狗,一口将萧秋寒这小儿撕碎嚼烂!这分明居心叵测,落井下石,挑唆民众,要置他于死地!
人群之中的萧大河和郑氏吓得脸色苍白,儿子吃了啥**药了,居然顶撞族中长老,闯大祸了!慌忙上前,要将儿子拽出这是非之地!
“是不是我妖言惑众,众人之心都悬着一杆称!”萧秋寒推开父母,直接无视雷家族老的呵斥,转身面对人群,用及其鼓动的语气问道,“如此处置,大家觉得公平、满意吗?”
是啊,这三个老头就是欺软怕硬,如此处事,实属确不公!雷豹子这等恶人,哪个不恨他?哪个不想让他死?凭什么他不受族法处置?所谓打蛇不死,日后反受其害!
萧秋寒的这句话如同在众人本就激动的情绪上,浇了一股热油,呼啦一声暴涨,群情彻底喷发燃烧起来。
“如此不公平,实难服众,我等不答应……”
“如此败类,挨千刀都是便宜他了,必须严惩,以申天地正气……”
“必须将奸夫**浸猪笼,以正族法威严,洗刷族人耻辱……”
一时间所有人都振臂呐喊起来,山呼海啸,声振屋瓦。
萧顺的两个兄弟更是愤恨交加,心中屈辱万分,扑通一声面向三位族老跪下,声泪俱下地恳求道:“族老,我那哥哥尸骨未寒,这一对禽兽临死还给他戴上一顶绿帽子!这是奇耻大辱,让我哥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族老一定要为我等做主,讨一个公道……”
“族老,请秉持公道!”
“请秉持公道……”
众人逼近祠堂的台阶,一齐呐喊着。
这阵势,同仇敌忾,令雷里长和王寡妇浑身颤抖,魂都吓没了,所有人都盼他二人死,让他二人瞬间心如死灰。
三个族老脸面面相觑,脸色铁青,皆是冷冷地凝了一眼萧秋寒,暗暗吸了一口冷气,这小子就凭三言两语居然将众人的情绪挑唆得如风似乎火,真是了不得!
“反了!你们都反了不成!我们的话就是族规,谁敢质疑,逐出本族!”三个族老同时站起身,族长萧仁远彻底怒了,当了几十年的族长,权威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颠覆了?最可恶的是村民全都被这小子挑唆的跟一群野狗似地,胡乱狂吠!
萧秋寒见火候到了,侧身退后,向萧十八、萧二、萧三使了个眼色,萧二会意,甩开嗓子眼吼道:“法不责众!既然无人主持公道,我们就自己动手讨回公道!打死这对禽兽……”
“打!打死这个败类……”萧三首先扬起扁担劈砍下去。
“大家一起动手啊,打死不偿命……”萧十八一边鼓动着,手中飞出一个石头。
人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充满仇恨无处宣泄之时,极容易被鼓动和蛊惑!他们对雷里长的怨恨本就是一个酝酿多时的huǒ yào桶,只需一根点着的引子便能将其音爆!
谁叫让萧秋寒前世学的是心理学呢,对于人心的掌握,他拿捏得游刃有余。
此时,人群如爆破了的大堤,情绪彻底决堤了,蜂拥而上,拳脚、棍棒、石块……蜂拥而上,发泄着心中的仇恨。
场面几乎失控了,甚至一个石头从族长萧仁远头上飞出去,吓得他浑身一个哆嗦!三个族老此时面色苍白,早没了当初的威严从容,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败,皆是怨毒地扫了一眼萧秋寒,就是这小子真是一个祸根!
“肃静,肃静……停下!”三个族老跺着脚,硬着脖子声嘶力竭吼叫着。
“我宣布,将这对狗男女以宗族之法处置,浸猪笼!”
三位族老为了挽回一丝颜面,只好如此下令,即使不如此下令,这两个贱人也被群殴而死!
众人渐渐散开,王寡妇和雷豹子浑身是血,完全如同从磨盘碾压过一般,不chéng rén形,已经无力反抗,被装进猪笼之中,沉入塘中。
“可惜,实在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就此香消玉损……”二伯萧大江摇着破扇,盯着幽黑晃荡的水面,脑中浮现着王寡妇那如雪似玉的身子,回味无穷,正叹息不已。却不料一只手冷不防拎住他的耳朵,狠劲儿一扯,疼得他嗷嗷直叫,却是二伯母撇起一张藏獒的脸,骂道:“不害臊的东西,你若是舍不得那**,也跟着一起下去……”
众人笑掉一地大牙,二伯父脸红得如巴掌抽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