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计划生育还不严,几乎家家都是几个孩子,十几亩土地。大人们农忙时节忙收忙种,农闲时节又忙着锄草,上粪肥,灌溉,务瓜果蔬菜,寻猪草喂猪、鸡、鸭、鹅、兔,放牛或者割牛草喂牛,牵配猪牛,伺候猪牛下崽子。</p>
所谓的“农闲”,只不过是相对农忙而言,不用忙到半夜,不用三四点就早起罢了。当然,农闲时候做的活,在农忙时节也基本上都少不了。所以,除了夏秋两个忙假(每次9天左右)必须要帮家里分担农活外,“农闲”时节(包括寒暑假)寻回两笼压实抵住笼系的猪草,或者割回一背兜压实冒尖甚至拉了攀绳的牛草,并且帮着老人把饭也做好之后,大可以不顾一天的疲劳玩上一两个钟头。</p>
尤其值得高兴的是,免不了有些时候,大人太忙无暇顾及我们,或者大人也有了较多的闲空,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尽情地疯狂了。可以说,那样子,就是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是玩下去玩下去,好像世间只有一个“玩”,再没有了其他。即使崴了脚,跐破了皮,流了一点儿血,都看成是小事一桩,阳光下晒一晒就不用管了,不足挂齿。</p>
我们玩的项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玩了(当然危险也越来越多)。像什么打pū kè、捉迷藏、滚铁环、推车子、跳高、跳低、跳绳、拌包、拌三角、搨豆包、搨砖头、翻跟头、打鹞儿、斗鸡、打水枪、打杆、射箭、放鞭炮、划甘蔗、敲锣打鼓、游泳、捉蜂、爬树掏鸟窝……</p>
我最早一个人单独玩时,最喜欢的当属翻跟头了,不管何时何地,一见到有块地面,也不管是黄土地还是水泥地,我一低头就翻上好几个。当然,最好还是铺垫上干草,或者直接在青草地上翻滚,自由自在,惬意无限。</p>
如果男孩子多的话,我们最喜欢的就是斗鸡了,常常斗到个个头上青烟四起,尚能继续奋战。那兴致之高昂,没人喊停,或是肚饥难耐,绝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p>
记得我那时很能吃,餐餐都觉得芳香可口。八岁开始,我常常至少要吃三碗饭,吃完还要恋恋不舍地把碗舔干净,基本上不用再洗碗了;最多的时候吃四碗,也没觉得受不了。加上每天跑来跑去,干这儿干那儿,我的身体可谓非常壮实。</p>
所以,我斗起鸡来,最能坚持,就连比我大两三岁的大高个子也拿我没有办法。他要是来势汹汹,我就不慌不忙地一只脚定在地上,他冲到跟前,想从我腿下面把我挑翻在地,没门儿,因为我把鸡位压得极低,无从挑起;他要是狠狠地压我抬起的腿,我就尽我的蛮力撑着,竟能稳如泰山一般。但是我从来不会趁对方处于劣势,就将人家挑翻在地,让人家狼狈不堪、伤筋动骨。所以人家都觉得我笨得可怜,空有一身公牛一样的力气,只能算是不知道动脑筋耍聪明用巧劲的“蛮劲”罢了,人呢,也无非就是个“蛮疙瘩”。</p>
就在那时,我与同学程东经常在一起斗鸡,成了好朋友。程东长着大大的四方脸,矮矮的,却很敦实。我们能玩到一起,大概是长得多少有点儿相像,容易产生亲切感吧。但是,他比我机灵,各种鬼点子多,让我不得不佩服,简直就是我的偶像。</p>
然而有一天他非要打我,至今让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怀疑我跟他暗恋的女生有染,也许是怀疑我在同学面前说了他有什么不对,也许只是心情不好,看到我这副呆呆笨笨的样子觉得不顺眼,也许……总之,他就是对我有意见了。</p>
一见面,他就开始对我骂骂咧咧,我问:“咋了?”他却说:“你说咋了!”“我咋知道……”我莫名其妙。然而,程东不由分说,一拳打向我的头来,我仓促间慌忙举起左胳膊去挡,只听“唉哟”一声,他缩回了拳头,手却开始颤抖……。</p>
原来,他的拳头打在了我的胳膊肘关节的外三角尖上。我虽然还算壮,然而肘关节却是皮包骨头。</p>
程东没捡到便宜,却愤愤然转身离开。他居然放弃了继续打我!我正在庆幸,却听到已经走远的他说什么要去找校长。</p>
后来,并没有什么后来。第二天,听班主任们在私底下大笑着议论,大概好像说的是,王主任看他怒气冲天,问他发生了啥事,程东这个才上二年级的碎娃竟然说:“不用你管!”嚷嚷着要找校长评理……结果被校长叫到办公室美美实实地批评了一顿,才多大的事,竟然要惊动校长,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好笑……</p>
自此,程东就成了学校的名人,小小年纪,居然不把主任放在眼里,敢找校长理论的第一人!</p>
现在想来,也许是别人对我戏弄,我总是无动于衷,满脸麻木,不配合着表演;也许是别人对我挑衅甚至直接动手伤害,我却岿然不动,满不在乎,一副无所谓,你并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模样。有些人的妙计不能得逞,枉费了心力;有些人想要在我身上畅快发泄的想法不能如愿,气急败坏。于是,他们观察着我,不断的琢磨我的弱点,翻新花样,升级手段,好让我陷于狼狈不堪,得到看我如何蠢笨可笑的好机会。</p>
这一天终于来了。</p>
这天早上,我又像往常一样带着自制的煤油灯上学,到了学校,天还没有完全亮。早读还没有开始,教室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同学。用火柴点燃煤油灯,我就拿出书来读。正读着一首古诗,蓦然发现跟前站着三个同学在闹,其中一位拿着一个酒瓶盖在把玩,哦,原来是许青安,瓶盖在他的手里微微闪着光。只见他笑嘻嘻地拿出一根钢锯条,把瓶盖平放在上面,举到他的煤油灯上烤。我没有再去理会,又埋头读我的书……突然,不知谁的手在我的脸上一按,随即一种无法形容的刺痛在我的左脸上一下子蔓延开来……一抬头,就见许青安慌忙用抹布从桌板上抽起一个瓶盖,瓶盖飞落在地,跳到了角落里。</p>
我又一次天真地以为,这没事儿。曾经有一个大人骑自行车从我身上碾过不也没事嘛!那天,智勇拣了一块比拳头还大的鹅卵石搨了我的头,把飞镖扎进我的脑壳一拃深不也没事嘛!</p>
可是这次,脸上真疼啊!一阵凉嗖嗖,一阵火辣辣地疼……</p>
然而以我憨厚的个性,我没有追究许青安的责任。我还是忍着……</p>
上课了,班主任登上讲台,向我们扫视一遍后,目光就停在了我的脸上,他的脸更黑了,“怎么回事?!”不等我回答,就有嘴快的同学报告了老师。老师听了,叫许青安到我跟前承认错误,鞠躬,道歉。看他好像也没有太多的不安、后悔和抱歉,我惊讶了,自始至终,我竟然对他没有多大的怒气。他并不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正常吗?然而,我就是这样,没有怒斥他,也没有责怪他。我只是因为疼而有点儿沮丧——我怎么会难以忍受这种疼呢!我低着头,不好意思了,好像干了坏事的是我,而不是他。耳边依稀传来班主任爷爷的调侃:“你给人家脸面上烫上这么大一个红圈圈,要是留下疤了,人家以后找不到媳妇了咋办?!……”</p>
在班主任的安排下,班长和许青安带上我,先到学校附近许青安家里向他的父母说明了情况,然后他妈妈就和我们一起步行去了乡卫生院。几分钟后,卫生院就在眼前了。</p>
我还从未进过医院,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陈旧而又陌生。这里的院落不大,但是显得有些复杂,我不知道先去哪儿再去哪儿,也不知道不同的地方都是干什么的。所以,我就任由他们拉着扶着,先让大夫诊断、开处方,再做皮试,打针,涂药……</p>
自此,我开始每天注意涂药,一天天地坚持。就在这涂药、照镜子的日子里,我对许青安终于开始愤恨了,恨意与日俱增,自卑也悄然而生,久久不散。我时时提醒自己,要牢记他这个人,要牢记这个仇恨,千万千万不能忘。</p>
脸上的疤痕多年来一直就在我的鼻子旁边红红的,张扬着它的屈辱,直到十年后,还残留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痕迹。然而,如今,他的形象早已在我的脑海里模糊了,甚至连他的名字我也记不清了,青安,只是我杜撰的一个代称。</p>
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不爱记仇的人。也许,是我遇到了更多更重大的事件,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样的事情越来越显得微不足道,无关大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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