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初的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背着我的小书包一路跳着回家,感觉自己像是在飞一样。走到村口,就发现有五六个戴着安全帽的人在拉扯着两根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在地上卧成两大盘。</p>
走到跟前,见那东西有曲蟮粗细,像是老鼠尾巴,又像细细的长虫。看见几个村里的爷爷叔叔也在帮忙或者看热闹,陆陆续续又过来几个大人和小孩。我问一个叔叔这是啥东西。他用手背擦了擦脸上流着的汗水,笑着说:“电线呀!你还没见过吧?”我很惊讶,这个东西确实新鲜。但是,要它做啥用呢?看叔叔们很忙,我觉得不好再打扰他们,便继续回家。</p>
放下书包,我马上又冲了过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很多人,还不断地有人赶过来。有的人严肃地仰望,若有所思,更多的人欢声笑语不断,但是都不敢靠得太近。我听到一个人说:“有了电,就可以安电灯,楼上楼下,电灯diàn huà,不远了……”</p>
正如大家所愿,忙了十几天后,家家都迎来了那根神圣的电线,大家纷纷安装上了电灯,但又都不敢多安,最多只是在灶伙、睡房和堂屋内各装一只,有的人家甚至只在堂屋里装一个。没有任何一家人舍得给厕所也安装一个,依然是晚上在屋里放一个尿桶起夜。</p>
几个礼拜后,要交电费了,一听说要交两块多钱的电费,孃孃就觉得是晴天霹雳,吓得她后来基本上不再开灯,除非迫不得已。受此影响,我也尽量节约用电了,每天tuō yī穿衣都不开灯,毕竟没有电的时候都舍不得点煤油灯,习惯了!</p>
又过去了几个礼拜,有一天,家里传出了一段铿锵有力、字正腔圆的话语,说完老山前线,又说巴勒斯坦……我钻进屋里一看,原来是一个圆圆的盘子似的黑东西在堂屋一角的墙上发出着声音,过了一会儿,一句奶声奶气的“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传入耳朵,好有趣的东西呀!听着小故事、儿童歌曲,我心里乐开了花……我搬了一个板凳站上去,想摸一摸这个玩意儿,却够不着,只好放弃。</p>
天天听着一个频道的新闻和少儿节目,时间久了,我渐渐对它失去了兴趣,爸爸妈妈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干脆就一直关着它了,最终,它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p>
一天晚上,我们正吃着晚饭,猛听得房后一连串的噪声,紧接着就像是有广播的声音,仔细听,又不像是广播,耳边传来了腔调异样、慷慨激昂的歌声:“昏睡百年,國人渐已醒……睁開眼吧,揮手上吧……这裡是全國皆兵……”我们端上饭转到后边去看个究竟,原来是隔壁一个同宗的爷爷一家在院坝边上看一个方盒子,它不仅能发出声音,还能显娃娃给我们看!一问,才知道,这东西叫电视,花了将近四百块钱呢。爷爷家这是全村第一啊!</p>
从此,村里近一点儿的人就天天晚上到他家看电视。刚开始,人就挤满了他家的院坝。第二天,爷爷他们把电视机搬到睡房,从此,来的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有好多回,因为去得迟了一点点,我也在人家窗外挤着看电视。</p>
最初,只有本地电视台对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转播和香港电视剧的录像带播放。紧随《霍元甲》的就是《陈真》,然后是《再向虎山行》、《万水千山总是情》、《上海滩》……</p>
于是,每天的生活就多了一项重要的乐趣。</p>
每出新剧,我们都学腔跩调,上学的路上总是飘扬着我们新学的主题歌,到现在我都还能哼上两句《霍元甲》、《上海滩》和《射雕英雄传》的歌。尤其是《射雕英雄传》真是令人激动到极点,“依稀往夢曾看見,心内波瀾現……相伴到天邊……射雕引弓塞外奔驰……”</p>
那深刻的沧桑感,执著的爱情,分明的爱憎,人物形象和思想的复杂古怪,倒在其次,单是那降龙十八掌瞬间zhì fú人的威力,就足以让人心驰神往,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更让我难忘和感到慰藉的是,靖哥哥那纯真憨厚又能行侠仗义的鲜明形象,与我自己的个性是多么的契合。从此,我对这一类正面形象越来越有亲和感,对聪明而奸诈的角色总是下意识地抵触和厌恶。</p>
偏偏有的时候看得正入神,联想着接下来主人公会有什么转机,会得到什么贵人的搭救……却停电了。我们都不想离开,想着:万一过一会儿电又来了呢!然而,电又来的时候,往往却是半夜十点半以后了,这时候,电视剧也就要结束播放了,甚至打开电视就是“晚安”二字,直让人捶胸顿足,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回家睡觉。要知道,在那个时代,电shì pín道极少,电视剧错过了就错过了,基本上不会再有看到重播的机会。而且,这种状况越来越多,越来越没有规律可把握。</p>
不过,我们都还是感到很知足,毕竟一切总还是很有希望的。</p>
家里穷啊。实在是没有闲钱买电视机,爸爸妈妈就托村里的一个“活先人”买了一台收音机和一个闹钟,质量还算凑合,一时分散了我的兴趣和注意力。然而,电视剧主题曲一响,我又忍不住跑过去了。</p>
我日复一日地站着挤在爷爷家的睡房或者窗外看电视,这一看,就是将近四年。有时,在窗外吹着寒风,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手脚冻,搓手跺脚;尿胀,憋着等“狗皮膏药”(广告)出来再撒。</p>
后来,我的手脚一到冬天就会出冻疮,发痒倒好,偏偏常常只是肿胀着,无法形容的难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就把手坐在屁股下面暖着,过会儿拿起来一看,手都变得宽大无比了,过不了多会儿就又肿胀如初,就像一对亮晶晶的黄馒头。即使后来有了手套也不怎么管用,生活、劳动和学习诸多不便。甚至有一年,我把大拇指之外的手指全冻烂,常流着黄中带红的脓血,一直熬到盛夏才痊愈。</p>
慢慢的,课业重了,给家里要帮忙干的家务和农活多了,我才被迫有所觉悟。我对电视节目不再来者不拒,有时觉得看书比看电视更有趣,更易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和想像,更让人激动。那时没有钱买书,我就借来看了许多小人书,没什么可借的了,我就借哥哥的课本来看个新鲜,一样看得津津有味。</p>
暑假里的一个晚上,没有什么好看的电视节目,也没有什么事可干,我早早地就睡了。忽然听到有人大喊:“看diàn yǐng咾!diàn yǐng!看diàn yǐng咾!……”diàn yǐng,我已有耳闻,但是,还没有见识过。不过,既然带了一个“电”字,想必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好东西。我“噌”地起身三两下穿好衣服,鞋子还没有穿稳妥,靸上就撵过去。看一路上前呼后应,三五成群,络绎不绝,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要到比我们学校还要远的一个高梁上的敬老院去。</p>
大约二十几分钟我才赶到,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来得早的坐在前面,来得晚的站得高一处低一处的。我来晚了,听着宏大的声响,却看不到究竟放的是什么,我有点焦躁,从人群中挤着钻着,闻到一股股的汗臭味,这我倒是毫不介意,我只想着怎么才能看到放映的“娃娃”。碰了几次额头和鼻子之后,我终于钻到了一个勉强可以观看的地方。只见前方是一堵白石灰墙,影像就投在墙面上,好在之前都是“假演”,等包谷苗一点点长大,结出包谷棒棒,我终于看到了墙上显出大大的“海狼”两字。内容很陌生,又都是外国人,不过一切都是多么的新奇。我看到了军舰,看着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戴着头盔在船上安装炸弹,炸开一扇扇的舱门,感觉好紧张……</p>
也许是太傻,也许是无知,看到不断的出现爆炸和生命的死亡,我只是感到气氛紧张,熬着眼看到结束也没怎么看明白,既不知道为什么打仗,也分不清敌我,感觉远没有电视剧精彩,多少有一点失望。第一次看diàn yǐng就这样结束了。</p>
但是,过了一个礼拜,又一次看diàn yǐng的机会来了,我还是浑身从上往下陡然过了一股电流。毕竟diàn yǐng的音响效果是多么的震撼,画面是多么的宏大,人物比真人还伟岸,他们是多么的接近我们观众。</p>
这次,我们一连看了两场diàn yǐng,一部《风雨下钟山》,让我对主席更加崇拜了;另一部却是个“恐怖片”,里面有两个唱戏的,一个我们后来叫他“大胆大”,另一个我们叫他“二胆大”,因为我们记不清他们究竟叫什么。好像是在漆黑的野外,一个扮鬼吐出红红的长舌头,把扮鬼的另一个给吓得连滚带爬坠崖摔死了。</p>
这让我后来做了好几回恶梦,梦里自己添补加强了恐怖的情节,把自己吓得要死。好在不久我再次想明白了“鬼”是假的,不存在的,我才逃出魔掌。</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