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就算在夜里也是金光灿灿,冯西陆却好像没有看到那块金子,把刀收入刀鞘,静静的站在原地。 张大真坐在那里,眼角的余光已看到金子,但他也没有什么,更没有什么反应,而是拿起茶杯,一口一口的喝着,他喝茶既不是细品,也不是牛饮,而是像是喝白开水那样,“呲溜呲溜”。 张大真喝了半壶茶水,就把手伸进怀里一阵摩挲,接着掏出一个朱红色的牌子,放在桌子上。这块牌子当然就是于海石口中的“追杀令”,不连山缺怀里的追杀令。 冯西陆也已坐下,不过是坐在于海石身前,他感到很好奇,好奇的是这个于海石到底会以什么方式脱身。于海石在用他的眼角偷瞄着那块金子,难道那就是他的脱身之策? 屠刚已回来,他才刚刚出去,现在却又回来了,不仅是冯西陆,张大真却感到诧异的很;屠刚路过于海石狠狠刮了他一眼,就快步走向张大真,坐在张大真对面的条凳上。 屠刚拿起一个铁壶,举了起来,嘴巴嘬着壶嘴,仰着头咕咚咕咚的把茶水往胃里灌。他喉结蠕动了一会儿,眼里怪异的光芒却一直在盯着冯西陆。 三人似乎谁也没看那能买下十几间这样茶馆的马头金。 屠刚喝完茶,缓缓把脖子扭向张大真,道:“你为什么不问?” 张大真笑了,这笑容也像是屠刚离开时那样愉快,道:“因为你自己会。”张大真对屠刚不了解,但对志浅却了解得如同自己的袜子,他知道若要志浅憋住话,那实在是比让shǎo fù不梳头还要难受。 志浅张了张嘴,却又不出来。张大真笑得更开心了,道:“你欲言又止的样子可真像个女人。” 屠刚咧嘴笑了笑,这笑容当然并不愉快,就算是太监被成女人都不会高兴的,他道:“这事跟冯捕头有关。” 冯西陆在听,张大真却笑道:“他刚来长安县不到两周,人生地不熟,连一个有关的人都没有,你要他远在顺的二老有事,那我可不信。”毕竟就算屠刚轻功很高,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来回长安县与顺府。 屠刚看了冯西陆一眼,慢慢的道:“是不连山缺的事。” 冯西陆听到不连山缺这四个字,突然觉得身体变得冰凉一片,后背的肌肉已在收缩,僵硬,直挺挺坐着的尸体便如同一块石头。 他想到自己不是身体出现了变化,而是心理出现了变化。 他缓缓道:“这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 于海石发出阴测测的冷笑:“那大概唐笑也和张剑侠没什么关系了。” 张大真也已感觉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僵硬起来,他一听到这名字就想到那个笑起来阳光明媚,牙齿洁白的姑娘。 他的猜测没错,于海石补充道:“就是那个穿得像个村姑的大姑娘,嘿嘿,屠刚,你怎么不继续了?” 屠刚听到他的话眉头皱了皱,终于还是道:“是唐笑和她爷爷绑架了不连山缺。” 张大真已想出了他们的交换条件,他道:“他们要用于海石来换不连山缺?” 屠刚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复杂而又痛苦的神色,他看到别人痛苦的时候,他那颗在嵩山少林寺苦修已久的心就也感到痛苦,他看到气氛已有些改变的茶馆,他忍不住想要像佛陀割肉喂鹰一样,付出一件身上的东西来化解这种低沉的气氛。 张大真不再讲话,他脸色平淡,尽管那很大可能是装出来的,冯西陆却已站起来,道:“我带着于海石去见她。” 冯西陆是捕头,也是一个特殊的捕头,还从没有犯人从他的手掌下逃脱过,所以张大真明白如果让一个刚刚杀掉几十人的凶手从他手底下溜走会对他的自尊心造成多大的打击。 他本可以出手制止,但他并没有,而是静静的看着冯西陆离开。冯西陆没有问屠刚爷孙两个在哪里,也没有问这爷孙有没有其他的附加条件,他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时是谁也劝不回来的。这岂非又是和自己的脾气差不多?所以张大真并没有出声阻拦,真正的朋友永远不会阻拦下定决心的对方,因为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互相明白对方的心志。 于海石脸上仍在冷笑,眼里仍然带着讥讽的笑意,这一切岂不都是在他的计划之中?只是张大真很搞不懂他为什么就那么确定自己会爱上唐笑,而冯西陆会爱上不连山缺。 他想不通,于是就喝茶,喝茶并不能让人相通东西,但至少不会像酒一样让人完全忘记思考。人如果不思考,岂不就和麻木的死人没有区别?所以张大真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他当然偶尔也喝几杯,但绝不酗酒。他很疑惑,酒鬼们难道觉得喝酒真的能逃避什么?还是他们喝的不是酒,而是一种执着? 两壶毛尖空了,屠刚又从后厨拿来两壶碧螺春;这却是两个玉壶,他把碧螺春放在桌子上,抱怨道:“这个茶馆倒是真的茶馆,一壶酒都没有!” 张大真摇头道:“这个时候你还想喝酒?你难道不怕醉倒醒来之后脑袋和身体分家?” 屠刚听到他的描述,眼里竟似已发出了光芒,像是烟鬼看到纸卷一样忍不住想要嘬两口,他道:“我喝酒和你们都不一样,你们越喝越醉,我越喝越精神!” 张大真露出苦笑,道:“可惜这里没有酒,如果有的话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你千杯不醉的功夫。” 他的笑容像是刚被热水冲泡的茶叶,那时候的茶叶拿起来咀嚼一定会很苦,比中药还苦得多,还带着一股植物的涩味,张大真的脸就如同一片被烫得延展开的茶叶。 张大真的目光停留在玉壶底部,道:“掌柜的呢?” 屠刚眼睛又闪了一下,道:“大概已逃走了。” 两人又同时陷入了沉默,只有茶杯偶尔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冯西陆走了很久,夜更深,风更大,大旗飘动得更剧烈急促。茶馆里点亮的油灯大半已灭,剩下几盏只照耀几片窄的空地,这更让正堂添了几分幽深与诡异。 屠刚叹了口气,忽然板起脸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张大真道:“你大概不是在想聂倩。”他当然是在舒缓凝重的气氛,但屠刚的脸皮却仍旧紧绷,他道:“李南候。”他唏嘘的完这三个字,眼里似有怜悯闪过。 张大真想起这个下第五的李南候,也露出悲哀的神色,道:“你难道知道了他与遂平公主之间的仇与爱?我看得出他们之前应当是一对非常亲密的伴侣,他们为什么最后变成了不共戴的仇人?” 屠刚道:“因为宿命!” 他宿命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忽然变得崇敬而又敬畏,这个人沐浴在神性的光芒中,好像这两个字是神才能用的词语,他用了已是真正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