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时间,悄然而逝。
冥界的铁蹄在踏破了天城关之后,终于一路推进到了这座古老的城下,云月城。
夕阳如血,残影无沿。
一个人影坐在云月城的城头,背后一席巨大的披风拖在地上,单脚翘在城墙上,左手搭上膝盖,似乎是在静默沉思。他的身边一柄大剑朴实无华的插在城墙中,也有着三颗稚嫩的头颅。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素衣女子,没有决绝,也没有玉石俱焚的坚毅,城外的数十万大军她都视若无睹,她的眼睛只看着一处,只是带着温柔的爱意,看着那斜跨于城墙的他的男人。
他静静的等待着那一片黑压压的军队,直到他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抬起头轻瞄一眼,便再度低了下去,无形的气场哪怕是在云月城外一千米都感受得到,强大的压力几乎让的所有人都感到心悸,仿佛再踏进一步便会受其攻击一般。
云月城的城门大开,但是里面却一片死寂,就好像这座城只剩下了他二人。
倾其一生,为守一城。
……
他在等,他在等待够资格的人。
他一人与大军几乎对峙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那血色笼罩半边天空。
一个血红人影,轻描淡写的便走过了那数十万军队都为之胆寒的边界。杀戮之意直指陆克己。
陆克己抬起头,他从那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与他同阶的压力,血色,杀戮,毫无疑问,这人便是修罗。
陆克己轻声嗤笑一声,“躲了这么久,才敢出来,朕还以为这冥界都是懦夫。”
修罗一声轻叹,“我们之所以迟迟不攻击,便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个向我们冥界效忠的机会。”
“哼,可笑!”陆克己轻蔑地一笑,缓缓捡拾起旁边的一颗头颅,“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朕的孩子,陆天衡的头。他贪生怕死,在这最后关头,竟然妄想苟活,已经被我杀了。”他将头随手抛下,从这百米高的城墙上落下,落在地上时已经裂为一滩浆糊。
“这两颗是我的孩子,陆清儿与陆天羽的头。他们还太小,终日哭闹,也被朕杀了,说起来,平静的死在朕的手里,也好过因为恐惧而死在你们手下吧?”
又是两颗头颅落下,与之前那颗结局无二。
“所以,你觉得朕,会投降吗?”陆克己站起来,抽出重剑,指向修罗。体内的灵力疯狂的逸散,无形的威压掀起狂风,将这城墙之上的碎石震为齑粉。
“我本以为你是个理智的人,可是大敌当前,将你也彻底逼疯了,竟然对自己的孩子都下得了手,虎毒尚不食子,可是没想到……”修罗摇了摇头,从背后抽出血红重剑,斜指地面。
“虎毒尚不食子……那不就说明,朕比虎还要毒上千百倍吗!”陆克己的脚狠狠地跺在城墙上,劲力透入地下,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足印。
他们二人几乎是心意相通一样,同时加速升入肉眼不可见的云端。
血色与土huáng sè各占两边,中间的那分界线相互倾轧,可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每一秒都有电光在云层间穿梭,每一秒都有雷声响彻,那是两人交手时激起的火花与声音。
……
叶欣哪怕是在陆克己升入空中后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纵使能够看见的只有激荡的云层。
无形的压力终于消失,冥界开始逐渐接近这恍若无人的空城。
可是在他们谨慎的接近时,大地却如同惊雷一般隆隆作响,他们很清楚,自己这边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所以这声音是不可能从自己这边传出的。那么,这声音只有是从云月城中传出的。
紧随而来的二十声轰雷一样的炮响几乎要震碎所有人的耳膜。
二十条颜色各异流星自云月城中抛出,目标直指冥界军队!
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因为先前的威压而挤在一块,几乎散不开,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星划过天际。
二十发绚丽的烟火在冥界军队中绽开,此景,此生再也不可能复演。
降龙骑兵们骑着战马在冥界军队混乱的时候冲出。
“兄弟们!最后一次了!给我冲!”
所有的人都悍不畏死,眼中竟然没有丝毫恐惧,也不是视死如归的决绝,反而是一抹疯狂的喜悦,仿佛能够战死是能够让人欣喜万分一般。
确实,现在对于所有云月城中的人来说,现在战死是莫大的荣誉,因为哪怕是他们死后,也有他们的妻儿老父,去将他们的故事传遍给后世!
凡人何能得此缘,此生得以千古传!
一声清越的龙吟从云月城中传出,一头金huáng sè的巨龙舞动着身子,腾上九霄。
璀璨的龙瞳中含着无上的龙威,惠及其下所有的云月部队,精神大振,而冥界一方则在那一瞬间精神萎靡。
这头巨龙是陆克己在年轻时,游历云月大陆时结交的伙伴,后来陆克己继承了皇位,它便也跟着回到了云月城中,直到它发现了隐藏于云月城下的祖龙龙脉,修炼至今。
巨龙一声怒吼,真如王者立威一样。
冥界军队受到这声冲击,原本在龙威影响之下的萎靡精神,更是一片空白。
冥界阵营的后方,三道流光掠出,与那条空中盘旋的巨龙纠葛在一起,这三人正是修罗手下最强三将,魔皇、妖皇、鬼皇。
……
战事如火如荼,可是叶欣却不管不顾,仿佛这天下死多少人都与她无关一样,到底是她的心冷酷,亦或是根本就不在乎?
不,她的心已经托付给了一个人,再也分不出更多给别人,而那人,便是处于空中奋战的陆克己。
而她也是作为一名妻子,一如往常,等他回来。
……
“皇后,你已经看了两天两夜了,回去休息一下吧。”一名侍女站在叶欣的身后,不无担忧的问道。
叶欣摇了摇头,“不用担心我,我不累,现在我不是你们的皇后,我只是一个等待丈夫回来的妻子罢了。”
“可是,你这样子作践自己,陛下就算回来了,也会心疼你的。”
“没关系,只要我能看着他,等他回来,付出什么都不是问题,只要……他能够回来,这点小小的疲惫又算得了什么?”
克己,我会陪着你,不管你是在哪,是死是活,我都会陪着你,毕竟,我是你的妻子啊。
日出日落,电闪雷鸣。
其间下过一场暴雨。来的突然,冲刷着血流成河的云月城。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但是叶欣依旧站在城头上,看着天,哪怕眼睛已经被雨水糊得看不清天际,她也依然没有选择去找个地方避一下。她的侍女不知何时撑着一把伞,来到她的身边,帮她挡住了雨。叶欣本来想劝她回去,可是看着她执拗的眼神,叶欣也只能一笑了之。
……
云月城下的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纵使将士们再如何英勇无畏,也抵挡不住汹涌如潮水一般的冥界军队。
直到最后一人落马,被千万支长矛刺穿,“陛下……我……先走一步……”
冥界的军队如同依然心有余悸一样,一步一步谨慎的试探着,不敢踏入云月城。直到一个冥界士卒发出xìn hào,他们才如蝗蚁一样,涌入云月城。
他们围住了等待着陆克己回来的叶欣,数十支长矛对准了娇弱的她。
那名侍女,虽然自己也害怕的浑身打颤,可是小眼神依旧倔强着,张开了双臂,将叶欣挡在身后,她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冥界的妖魔鬼怪,宣告着,谁也不允许伤害她的皇后!
叶欣仿佛依然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只有在她的侍女叫她的时候,她才会回过神,其他时候,她总是看着天空,目不转睛。
正当有人想要刺下长矛结束两人的生命时,一个人影挡在了他的面前,手轻轻一捏捏碎了长矛。
他是魔皇。
金色巨龙浑身浴血从天坠落,龙瞳破裂,龙牙尽断,身上的龙鳞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布着上千道伤口。龙腹仿佛被锋锐的兵器刨开,肚肠横流。
它的身子落下压塌了一片云月城中的建筑,它还有呼吸,却是苟延残喘。
妖皇上去,三寸bǐ shǒu上锋芒一闪,结束了它痛苦的残喘。
魔皇挡在所有的冥界士卒前,轻轻地下令道:“她现在只是一个等待丈夫回来的妻子,不要打扰她,让她静静的看着。”
叶欣就这么站在这里,看着天空不断变换的色彩,看了七天七夜。
……
天又要黑了,夕阳开始为西边的云彩染上一抹亮色,但是却染不到云月城上方的云。覆盖在云月城上方的厚重云层犹如铁水,似乎永远也散不开,血红色与huáng sè的光芒交替闪耀。
huáng sè的区域从一开始的分庭抗礼,到现在只能偏安一隅,等到它彻底消失,恐怕便是陆克己落败之时。
huáng sè的光芒被血色的光芒死死压制着,似乎再没有任何一丝转机。
可是在一刹那间,huáng sè的光芒瞬间大放,占领的区域瞬间扩张,似乎犹能重振雄风。
可是叶欣却闭上了眼,两行泪水,从她的面颊滑落。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huáng sè的光芒暗淡了,暗淡之快更甚之前扩张的速度,直到被碾压于无。
一个人影从云层中极速落下,那狼狈的姿态,看上去就像是被人一脚踢落。
叶欣的身影动了,她留下的泪珠,像一串串珍珠,在阳光之下,夺目耀人。
她的身影已经抵达了半空,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从云端坠落的身影。她那柔弱的臂膀,在这一刻却如同铜浇铁铸,抱着那个落败的男人,死死的,永不松手。
轰!云月城外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咳……咳……,真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重。”叶欣的嘴角溢出鲜血,脸上却是一抹宽慰的笑容。
刚才的那一瞬,叶欣用自己的身体为陆克己挡下来绝大部分冲击力,要不是叶欣拥有着六阶的修为,恐怕这一下,就会将她压为肉泥。
但是她并不后悔,她的男人在前面不顾一切的奋战,那么作为他的妻子,难到不应该守护好他的背后吗?
“真是疼啊……”叶欣跪坐在地上,将陆克己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她的手按在陆克己的头上,感受着他依稀尚存的温度,轻轻地揉平了他额间的皱纹,“克己,虽然,知道你已经看不见了,甚至不知道你是死是活,虽然说了一辈子的话,但是这最后的时刻,我还是想跟你说说话,跟你聊聊心事。”
“克己,想想我们相遇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浪漫。只是因为那一年我家吃不上饭,借助着自己的那一点姿色,想要来宫内混口饭吃,结果竟然被当时身为太子的你看上,你啊,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说实话,要不是那一天,你被晒得发烫,我又怎么会与你这个混蛋的生命绑在一起呢?”
“然后你肆意地指使我,让我做这做那,干什么你都不满意,好像娇贵的要死,让我伺候这伺候那,却始终嫌弃着我。你知道吗,那时,我讨厌死你了。”
“可是,你这个人哪,却又占有欲极强,不容许别人欺负我,你以为我是你的东西,只有你才能欺负我,别人永远不得染指。在那时,我看着你为了我与别的皇子拼命,心中竟然涌起阵阵感动。”
“后来你的父皇主动退位,你登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颁布什么政令,不是铲除什么权臣。第一件事竟然是向我求婚,我那时真的是感到受宠若惊,我甚至记得你当初对我说的一字一句,‘叶欣,之前跟着我的日子,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甚至在心里暗暗埋怨,这个皇子怎么这么不讲理?唔……我承认,我是个不讲理、霸道的人。但是你在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你不在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对我是多么了解。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第一眼能看到的就是你拿着衣服站在床边,等我醒来。当我要沐浴的时候,你总是能备好热水,当我口渴,你总是能端上一杯温凉的水。嗯……怎么说……那个……呃……啊呀!好了,这么跟你说吧,我想要你继续服侍我,就这么定了!你不准拒绝!’那个时候的你还真是腼腆又愚蠢的少年,哪像现在厚脸皮?”
“可是我错了,我错在竟然会去答应一只笨猴子的求婚。害得我过得那么辛苦,明明是只有三个孩子,却连带着要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重度残疾人。”
陆克己听着那个玩笑,那苍白的面庞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叶欣看见陆克己的笑容,难掩泪水,她捂着嘴,继续说道。
“后来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叫陆天衡,取意为天下权衡,很大气。可是后来你取名的想法越来越奇怪,清儿,是你希望她清雅若仙,可是羽儿的名字只是因为你喜欢,虽然没有什么寓意,但是却很好听。”
“克己,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一直嫌弃着我的歌,但是每次在我给孩子们唱歌的时候,你总是会在我身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叶欣的手拂过陆克己沟壑纵深的粗糙面颊。
“因为你这个人啊,从来都不老实,明明是想听的,却总是要奚落我一番才肯罢休,也不知道你这个性格下辈子能不能改一改。”
“最后了,你还想听我唱歌吗?”
叶欣勾了勾他的鼻子,看着陆克己缓缓点头。
叶欣的歌声响起,以往给孩子们唱的时候,她的声音包含的总是浓如牛乳的纯粹亲情,而这一次,同一首歌,却是炽烈如火的爱意。
一阵尖厉的破空声传来,打断了她的歌声。叶欣抬头看了一眼。一柄土huáng sè的重剑,擦起火花,从天而降,目标直指陆克己。
“咳……咳……”叶欣一口鲜血呕出,身子轻轻俯在陆克己的身上,“克己,时间不多了,以前我因为害羞,同样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从没有对你表白过心迹。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我爱你!我的这颗心,只为了你,为了……我的王而跳动!”
说到最后,叶欣已经泣不成声。
陆克己笑了一下,破碎的内脏从他的嘴角流出,他已经看不见了,他的手轻轻抬起,在半空中胡乱地摸索着,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叶欣见了,握住他的手。陆克己的手十分冷,冷得不像是人具有的温度。叶欣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期望能用自己温度,温暖他为数不多的时间。
陆克己的笑容十分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卸下了所有重担,这一刻他不是什么皇帝,身上也不再背负什么责任。他声音沙哑着,气若游丝,但是他依然清楚地咬着字,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小欣儿……我从第一次见面就注意到了你……喜欢上你……之后的肆意妄为……都是想看看你能够坚持多久……你坚持到了最后……为了奖励你……我也会向你敞开心扉……”
陆克己按住叶欣的脑袋,让她头抵在自己的肩膀,让她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身上。叶欣仿佛感觉到,陆克己的胸膛仿佛跳动得快了。
“我的小欣儿,我也爱着你呀!”
这一刻,两人卸下了身上的所有重担,不作为皇帝,不作为皇后,仅仅是作为一对恋人,紧紧相拥,直到沧海桑田。
轰!一切……尘埃落定。
……
修罗的身影从天而降,他失神地看着面前相拥而笑的两个人,笑中留下的是幸福的泪水。
这个男人,在与我对战的时候,明明无比狂猛霸道,刚烈无常,到现在竟然流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到底……为什么?他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吗?现在的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将自己的责任延续到了最后一刻,是不是已经问心无愧了?
一缕清风抚过,扬起了修罗血红的长发。那对相拥的人儿,化为金色的晶粉,星星点点地消散在了空中。
修罗伸出手,看着晶粉在自己的指尖滑过,闪过一瞬间的失神。
他默默地站那里,直到黑暗笼罩了他的面颊。太阳沉了下去,温度逐渐降低,一阵阵冷风开始吹过。修罗他猩红的瞳孔不断闪烁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魔皇三人,在修罗身后飘身落下,站在修罗的身后微微鞠躬,“大人,恭喜你,又战胜一位强敌。”
修罗没有接话,他抬起头,凝视着天上缓缓升起的月亮,良久,叹息一声,摇摇头,落寞的说道:“但是又少了一个好对手。”
他转过身,看着城墙上挂着的金匾,金匾上有着气势恢宏的三个大字,云月城。
盛世的时候自是一番大气豪壮,可是此时,那犹如肆意泼洒的三个字却是显得可笑。
修罗的剑轻轻一划,金匾断为两截。
“今日起,云月帝国,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