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山这座文庙,已经形成一座文化场所,大门前摆满书摊,戏台上正在演唱川剧,两旁侧屋辟成了茶馆,后院满是说书的,绕围墙一大圈开着各种小吃店。有卖小面的,卖豆花的,卖汤圆的。天空中这时候飘起了毛毛雨。大街里行人熙熙攘攘的,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就连那些兵,也同样一身打扮,显得稀奇古怪。
张敏毅吩咐茶馆的吆师,摆五个茶碗,要最好的金青毛尖,水须煮到翻鱼眼泡儿。
正说着,传来咣咣的鸣锣开道响声,两人不问可知:罗县长大老爷拢了。
罗登云稳坐在八抬大官桥里,斯斯文文的,到了文庙跟前。官轿停住,听差的打开轿帘子。罗登云钻出官轿。轿夫压下前杠,罗登云一撩长衫子,跨出了轿杠,拱手朝四下不断作揖,打着招呼。一些茶客和前门的吆师急忙上前听候差遣。罗登云张口就问:“吕凤子校长可曾到达?”吆师连忙回答:“到达了,早到达了,在偏屋苦候,专门等侍你老人家,进屋好生吃茶。”
这几句半文半白的重庆官话,惹得罗登云一笑,不加理睬,顾自大步走进偏屋,打算见了吕凤子和杨守玉,立即就将自己身后那人介绍给他们。
那人同样穿灰色长衫子,亦步亦趋地跟随,却精神抖擞,像个标准的军人。
见罗登云进屋,吕凤子和杨守玉一齐站起,口呼“县长”。
罗登云拱手还礼,再拉过那人,向他们介绍:“吕校长,这位是南洋的商人,左贤二左老板,专做名人字画和各种文物生意,你们买任何翘货,找他都有办法,大可相识。”
两人便向左老板互道一声“久仰”。
吕凤子看左贤二:个头跟自己相差无几,五官还算端正,只是眼睛圆鼓,鼻孔下留有一撮儿胡髭,反倒有些像rì běn人,说一口流利的重庆话。
左贤二看穿吕凤子疑惑,说穿越日占区,留一撮儿短胡髭,比较方便。
吕凤子懂了,只是还不明白,罗登云把左贤二喊来做啥,一时间哽住了,只顾端起茶喝,跟他没得啥话说。杨守玉则意会到些关窍,难道绘绣需用的材料,左贤二有办法搞到?只是心头衡量着,等吕凤子发过话,再跟他论长短。
吆师旋风般在大堂里跑着添茶。
张敏毅上前请示,问修缮正则艺专,县教育科到底是否需要追加预算,列不列入财政经费?罗登云乜他一眼,晓得他又操了大方,须知抗战期间,政府机关是操不起大方的,却不得不应付吕凤子,就说:“吕校长,这个经费嘛……”便打一个蓦儿,想到内迁学校和工厂都是全国著名的,换了一副脸色,毅然决然地说:“反正不要你们出钱,至于如何弄得到手,拨付给你们任意使用,你就莫管了,届时有钱付账就得行。”
吕凤子才不管钱从何来,只要是政府拨付,一律不问出处,闻言忙道谢:“罗县长,大恩不言谢,一切拜托,如何感谢您呢?我向你行个礼吧。”然后站起来,弯腰鞠躬,倒把罗登云弄得手忙脚乱的,伸手就去拉扯,似乎受吕凤子这礼,浑非自己本意。
张敏毅怕他误解,补充:“反正一句话,有了正则校的席坐、定有正则校的饭吃,吕校长,我们好生地核计一下,看看究竟需要多少钱的额度,才搞得定事情。”庚即话风一转:“来者就是客,政府是要面子的,即使看客杀鸡,也不能把客人得罪走了。”
左贤二听出了名堂,从旁插话说:“实在缺钱,可以找美国人支持的呀。”
罗登云赞同二人的想法:“政府的确要面子,也同意把美国人哄好了,得到重视,从救济物资中随便掐一砣,就够正则艺专使用。至于工程人手啥子,本县出个告示,派几十个工人过去,帮你打整得伸伸抖抖的,没得任何问题。”
吕凤子疑问:“罗大县长,你我只不过是拿不动枪、上不了阵的秀才,怎么才能取得美国人的重视?”
罗登云只是高谈阔论,说到要引起美国重视,倒是好像有个叫伊莎白的美国妇女,要到璧山县搞社会调查,她来调查些啥子,自己一概不知。习惯驱使下,便行吹嘘:“好像有个美国妇人,要下来调查平民那些事。”
左贤二纠正说:“其实这是以讹传讹。选择璧山县,作为平民教育的实验县,是晏阳初搞起的。美国人的耳朵长,听到这个消息,硬要来参与,分一杯羹。”
张敏毅立即敲边鼓,力劝说服:“吕校长,美国人嘛,最喜欢民族文化的家什儿,贵校正则绣,可是大大的有名哟,何不绣上一幅,赠送美国,以收投桃报李之效。”
吕凤子故作为难:“送刺绣画不难,难在绣个啥子,罗汉、观世音菩萨?还是绣它一幅山水,风景画儿?”
张敏毅出了主意,把决定让给罗登云作,闷不作声,朝杨守玉看了又看。杨守玉一时无言。罗登云受到启示,有了想法,伸手往桌面上一拍,说:“何不绣一幅美国罗总统的相片,就是鄙人的家门总统,让他老人家看到,时不时想到正则学校,想到我们璧山。”
“对头!”张敏毅仿佛大受启发,断然出声赞同,然后,纠正他的说法:“罗县长,罗斯福并不姓罗,姓罗斯福,全名为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罗登云很失望,口称“把家门搞脱了”,满脸忧伤的,扭头来问左贤二:“左兄,这罗斯福竟是真的?”
左贤二忍住狂笑,回答他:“是的,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啥子英国人、法国人、rì běn国人,都有不少。”
罗登云觉得不对,扭头问吕凤子:“请教吕校长,天下姓,还有三个字的唢?”
“有的。”吕凤子回答他了,又补充说:“满清皇帝,就姓爱新觉罗。”
罗登云这才没有再追究。
几人看法一致了,越说越近乎,逐渐商量得趋于具体。大致说绣一幅画没得问题,可罗总统长什么样儿,尽都没有见过,是不是请求外交部,买张船票,到美国去给他老人家画个像,拿回来比倒绣,可陪都政府会同意么?
杨守玉便问:“画肖像起码要有一张zhào piàn,到哪里去找罗斯福总统的zhào piàn呢。”
张敏毅说:“我跟著名画家刘海粟在rì běn相识,他在国外巡回举办画展,应该有罗斯福总统肖像,起码找得到zhào piàn,听说海粟兄最近回国了,跟即,我们就到重庆去寻找,杨教授可否相偕一行?”
杨守玉意外听到表哥消息,一时心绪大乱,冲口说出:“修复了校舍,我立即进城去找他。”
可表哥还是那个人的么?
张敏毅告诉她,刘海粟与夏伊乔入川之后,借寓在湖广会馆,距离临江门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