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没有商量出个结果,庙外却乱糟糟地起哄。张敏毅初初以为进香者拥挤,起身就要喊吆师去招呼,却见香客们左闪右让,拼命在躲避什么。
怪了,莫非老虎上了街?张敏毅心想,再仔细看看,一人策马飞奔而来,沿途撞翻不少菜摊子,奔到文庙跟跟前,才一跃而下,将缰绳丢给后随的勤务兵,自己大步进了茶馆,眼睛东张西望的,像要寻找哪个熟人。
这人个头敦实,浓眉大眼,着灰蓝色的**服装,拦腰束一条宽皮带,头戴大沿盘盘帽,显得孔武有力,正是驻扎北门外营盘的川军旅长邹成虎。
张敏毅喜之不禁,迎上前去,扯起喉咙就喊:“邹旅长,我们在这里!右边,你看右边厢房,朝里头看噻。”
原来,竟预先有约。
邹成虎闻言,脑壳扭转,看到了张敏毅,不顾来往茶客挡道,对对直直地走过去。坐着站着的茶客被他撞歪倒了不少。茶客们立即萎缩在桌面下头,当着他不敢出言不逊,背地里都在嘟咙,说格老子,也没得恁占强的噻,不就是个丘八嘛,横行霸道的,毫无谦让,莫非是他妈的个螃蟹。
多少人话音未落,脑壳朝上冒出桌沿,遭勤务兵举起马鞭,辟头盖脑乱敲。打得他们哎哟哎哟的乱吼,双手抱紧脑壳,再不敢扠起嘴巴打胡乱说。
吆师遭吓得脸嘴儿簇青。
张敏毅一喊,屋里几人目光转向,直朝厢房外看:邹旅长何许人物会进小茶馆?
邹成虎大步踏入,昂首挺胸的站在下方,朝几人抱拳一揖,咕哝了句“格老子的哟”,跟即大声地质问罗登云县长:“请客不请我、心头怪冒火,老罗,不是说商量事情的噻,么个搞到茶馆里头,莫不是要捧戏子、过后耍清倌人唢?”
后头跟随那勤务兵递过热毛巾,邹成虎接过,朝大脸庞胡乱抹了一把,顺手丢进勤务兵的衣兜里。
勤务兵慌不迭地抱住。
“非也,非也。”罗登云立即否认。当着杨守玉,容不得他疯言疯语的,申明邀约聚会的目的,说:“邹大旅长,女士在场,请注意言语稳重。”邹成虎诧异地盯了杨守玉一眼,见她娇小玲珑的,又起了好奇心。罗登云不让他询问,话撵着话,又说:“是吕校长有事相商,邹旅长大驾光临,我等倍感荣幸之至。”
“你娃还装童子鸡唢!”邹成虎嘲笑着他,摘下大盖帽,朝跟前四方桌子一丢,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县大老爷扭昵起来,像个娘们,格老子耿直点噻。”
“事情由来是这样的……”罗登云晓得,众人不言,只有自己来说了,对面这武夫才肯稍微讲个事理,接着又陈述:“前几天,rì běn飞机轰炸凤凰镇,波及正则艺术专科学校,炸烂好些教室跟宿舍,师生无课堂上、学无宿舍居住,现在而今眼目下嘛,吕校长向本县求援,请求派民工修复校舍,璧山县身强力壮的县民都当兵了,所以嘛,本县就向邹旅长,求援则个。”
一口气说下来,虽然急促了些,邹成虎还是听明白了,却不晓得他到底要求个啥子的援助,心头毛焦火辣地着急,好不容易听完,立即发问:“你娃究竟要老子做啥子?”
“派兵!”张敏毅听得很焦急,一问即答。
派兵?邹成虎更明白了,他们要无偿使用劳动力,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这个,派步兵去打飞机呀?我说罗太爷,么个,军队调动的事情个嘛,须得军事委员会派下一个命令,再请刘jun1 zhǎng批示,师长也要画个猫猫,即使是本旅长,这个,位高权重,根本无权跨越防区,把兵卒东调西调的噻。”说完,眉梢儿陡地下垮,神情忒落寞,摆出一副很无奈的模样。
杨守玉急了,不顾一切,插话说:“不是要部队调动,是请邹旅长派几十个后勤官兵,帮助我们修筑教室和宿舍。”
“你们还要我派官?”邹成虎又盯了杨守玉一眼,发现这女子肌肤细嫩,宛若少女,顿时来了兴趣,只因在座者都是地方名流,料得她也不简单,故不敢轻易出语冒犯,盯着杨守玉发呆。
杨守玉觉得他无礼!只是军人作派,一是一、二是二的,讲究不得之乎者也的,微微拧过脸儿去,不与他招惹。
邹成虎就要向她丢几句言子。
罗登云也想得明白了,说:“邹大旅长,无非出几十个人工,何必东拉西扯的,王顾左右而言他噻。”
事情就这么简单。
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事,毕竟是个事儿,要人家帮办,须得说清楚了。
吕凤子灵机一动,反话正说:“邹旅长决不会王顾左右而言他,贵部倘不能调兵,就借给本校几十个官兵,一旦校舍修复,收尾工程不用做,立即归建,保证结结实实地全部奉还。”
“对!”张敏毅补充:“个都不少。”
邹成虎喜欢那个“王”字,心头想得痒痒的,只是不敢表露,当真顾左右而言:“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嘛。硬还是好事哈?格老子,吕校长啊,我们双方拍个手板,跟这位女士,一言为定。”
然后,朝着杨守玉,伸出了右手。吕凤子见他那只手恰如熊掌般张开。杨守玉很喜欢“再借”二字,迅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递到邹成虎跟前。她这只手,瘦若鹰爪,五根指拇支支见骨,坚硬纤细,正是重庆人俗称的捞钱筢子。
两只手啪地拍得合拢,两人互相瞪视,揣测对方的心态,突然一齐哈哈大笑。
吕凤子从旁补充:“邹旅长,正则校恢复建校,明天就动工了,你的部下何时可以到位呢?”边说边向他递过一只盖碗茶。
邹成虎接过茶碗,揭开了盖儿,浅浅地抿入一口儿,大大咧咧地答复:“明早八时正,我派出一百士兵,听随你们任意安排。”又装出斯文模样,问杨守玉:“对了,对了噻,格老子,这位女士,尊姓大名的噻?”
杨守玉觉察出他的歹心,断然地回答:“无名。”
邹成虎听出来了,女士生气了,立即表示自己的不满,说:“无名是个啥子名字噻?难道老子出了大力,连帮哪个出的力,都不该晓得的唢?”
“杨主任。”吕凤子先介绍官称,立即说明:“杨守玉主任是本校专家,正则绣发明者,亦是绘绣科主任,国宝级人物,还请邹旅长多多关照。”
“不敢!”杨守玉和邹成虎同时谦让。两人说出口了,才晓得各说各的,撞在一堆儿。
邹成虎十分惊讶,对方竟是大师级人物,心头油然而起敬仰,端起盖碗,盯着她,客气起来:“杨主任,久仰久仰。家母也喜欢绣花绣朵的,这个、这个嘛,叫做四川的刺绣。”
杨守玉笑着纠正:“蜀绣。”
“对头!四川的蜀绣。”邹成虎说,然后殷殷相邀,说:“啥子时候得空了,请杨主任光临寒舍,教导我那两个女娃子,也学习学习你发明的正绣、反绣,这个刺绣的噻。”
杨守玉正为内地不开放,社会风气保守,女学生偏少,发愁如何开设绘绣课程,听他一说,倒像欲送女孩子到正则校读书,喜滋滋地表示同意:“邹旅长的女儿要学刺绣,我们正则艺术学校理当效力,您随时可以把孩子送过来,插班进去学习。”巧妙地避开了对方入宅授技的邀请。
罗登云见风使舵,从旁撮合,边拉邹成虎上坐,边劝着说:“对了嘛,对了的噻,这就对了噻,有邹旅座大力支持,莫说修建个把正则学校,就是把重庆大学建到璧山,也没得任何问题咯!”
邹成虎挨着杨守玉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寒喧,挑些女儿读书的话说。杨守玉也敷衍他,只要肯把女儿送来,自己负责教导,把她们培养成艺术家。邹成虎高兴得直打哈哈儿,连连灌茶水,直喝得满头大汗。
左贤二始终冷眼旁观,见他们勾心斗角的,各怀鬼胎,偏偏又把话说得很漂亮,从始至终,没有插一句话,只是琢磨,如何在自己做生意过程中,照样能够说服对方,又达到了目的。
张敏毅打个圆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然后敲死:“邹旅长明日开始派兵?”
邹成虎一拍桌子,说:“一言为定!”
众人方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