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天池耽搁得久了,杨守玉登上歌乐山,太阳已经落坡。山里搬入几个保密单位后就封锁了多条道路。她只好找到一个幺店子住宿,次日早起,不得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下行,经过石辗盘,沿嘉陵江走土湾、化龙桥,抵达了牛角沱。
刘海粟应该就居住在距离牛角沱不远处的上清寺的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头。
根据张敏毅tí gòng的地址,杨守玉问到春森路九号,敲开院门,迎面见到的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俏女子。她可被闹得彻底懵了:这刘海粟变化再大,也不会中国人变成外国人、男人变成女人吧?无奈之下,只好自报家门:“美丽的外国姑娘,我叫杨守玉,是刘海粟先生的表妹,请问,您是刘家什么人?”
对方正做家务,束着花边小围裙儿,把腰肢儿勒得纤细,显得妖娆多姿。妖娆是外国人自诩的美。杨守玉才问过,又想起了,张敏毅曾经说过,刘海粟新娶一个外国太太,看来就是她了。
“密斯杨,我是刘海粟的太太,中文名字叫夏伊乔。”那女子自我介绍,汉语讲得有点生硬,一字一顿的,意思明确,还十分热情,主动攀说:“密斯杨,我听说过你,是海粟逃婚的主角,你果然漂亮得像中国戏剧里的西施一样,见到你很荣幸,可是非常地遗憾,海粟到cd办画展去了,你找不到他的。”这话咋听,都像叫人别来找刘海粟,使着心眼哩。
杨守玉有些反感,继则见她丰满白晰,走动间耸肩摇臀,男人见了定会心旌晃荡。不晓得海粟怎地喜欢起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在大后方重庆地区,把这类型的女子,称为洋贵妃。
夏伊乔风情万种,毫不忌惮杨守玉来找刘海粟,反而显得对那段往事颇感兴趣,话里话外的,暗示愿意跟她好好地摆谈摆谈,探询对方的心理感受。
这就不是中国妇女能够接受的了。
难道夏伊乔很好奇,急于同自己接触,了解中国乡镇表兄妹恋爱的特殊风俗么?
杨守玉怕引起她误会,立即申明:“我不是来寻找他的。”再一细想,这话也不恰当,跟即再解释:“我进城到重庆城,找美国大使馆办事,因表哥人熟,请他帮助,去办办那个事儿。”
中国人都会听出这话欲盖弥彰。
夏伊乔听不出,还说:“我也很熟悉美国大使馆,跟使馆里很多官员,十分熟悉,可以带你前去。”很显然,夏伊乔还是一个热心人,尽管对杨守玉充满着好奇心,还自告奋勇,问:“我带你去好吗?不远的路,经过两路口,走十多分钟就到了。”
“谢谢!我应该称呼你表嫂,密斯夏,就有劳你了。”
“什么叫有劳?”
“就是因此产生了劳累,表嫂,我走得很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带礼物,请多多原谅!”
“我很愿意原谅,西施一样漂亮的表妹,还没吃午饭吧?”
“是的。”
“我请你吃重庆炸酱面。”
夏伊乔带着杨守玉,到春森路口的丘二馆,要了一碗炸酱面,主动替她付了面钱。杨守玉狼吞虎咽地飞快吃完。夏伊乔看着她,连面汤都喝得光光的,搁下了碗,才站起来领路,前往美利坚合众国驻中华民国大使馆。
这条石板路不太宽,两人相遇,必须错身让过。道路两旁尽都是穿斗结构的民居。偶有院落前筑有大朝门,必是缙绅人家;那些临街屋底层开设有店铺,是做小本生意的;还有些两三层高的小洋楼,建筑形式新潮,常日紧紧锁闭,不晓得能派什么用场。这片地区称为国际村。重庆人到了这里,因其神秘,都会加快步伐通过,以不惹事为原则,避免被洋人们骚挠。
上了坡就是大田塆,重庆军阀杨森曾提倡市民健身运动,在这里修起一个体育场,恰好投了美国人之所好。美国大使馆就设在大田塆体育场的上侧。夏伊乔领着杨守玉进去,沿途无人盘问,看来她确是这里的熟客。tí gòng美国总统zhào piàn由文化新闻处经办。办事员是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见到夏伊乔,他眼睛一亮,说一声“哈罗”,吐出一连串流利的美式yīng yǔ,殷勤地相问:“夏xiǎo jiě,欢迎莅临本处,请问我能够给你帮点什么忙?”
说着,一眼一眼的,猛盯她那硕大的胸部,霎时又挪开。惹得杨守玉十分讨厌。只是来求人的,或者他们外国人就喜欢这样,不便出言责怪。
“密斯特詹!”夏伊乔指着杨守玉介绍说:“这位是中国著名工艺大师杨守玉,正则艺专的教授,我丈夫刘海粟的表妹。密斯特刘曾经来大使馆联系过的,为了感谢美国政府对中国抗战的积极支持,国民政府出面,邀请杨大师亲自操刀,这个绣刀,使用正则绣技法,绣一幅贵国总统罗斯福先生肖像。我们前来,是取总统先生zhào piàn的。好吗?请您帮助,满足杨大师的要求。”
这段中国话,是用yīng yǔ说的,杨守玉听不大懂,只看密斯特詹不住点头,晓得成功在望,便取出几幅绣像,摆在办公桌上,tí gòng给詹先生参考。
詹先生听得笑逐颜开,夏伊乔一说完,他就明白了,麻利地打开抽屉,取出一幅罗斯福总统的近照,放在办公桌上。并没有去翻看那些绣像。杨守玉说“我来看看”,上前取了zhào piàn,拿在手里审视:这帧zhào piàn为黑白色,摄影师把人物神态抓得很好,罗斯福总统双目炯炯,眼神横扫,似乎对眼前一切了若指掌,随心所欲地控制着、操纵着,虽只是正侧面头像,大国总统那种睿智和美国人的洒脱,高度地融为一体。
杨守玉十分满意,双手合什,不住口称“十分感谢”,小心翼翼地将zhào piàn收进手提包,哗地拉好锁链。再抬起头就见夏伊乔跟詹先生聊得起劲。不便打挠他们,站在旁边等候,静静地听着,反正今晚不可能返回璧山了。
詹先生抱着双臂,正向夏伊乔大献殷情,问她:“海粟大师,到cd举办画展,听说大获成功,报界、画界的评价很高的嘛,作品卖出不少,怎地夫人没有跟随?”
杨守玉晓得,中国夫妻单独行动,总会被他们美国人怀疑:两人感情出了问题?
夏伊乔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摇了摇头,说:“我等待表妹,等她办完事,才往cd赶,前去跟我的先生会合了,夫妻两个,做什么事都应该齐心协力。”
詹先生没话找话:“到cd,坐烧木炭的qì chē,恐怕要走一天一夜了哦,纯粹就是让人受活罪。”
夏伊乔反对:“这比骑马快多了。”
“骑马?”詹先生万想不到,她会这样比较,不过比较起用双脚走路,骑马确实更进步些,于是哈哈大笑。逗得杨守玉直打抿笑。夏伊乔不明白他们为何笑得恁开心,思路跳跃,想到了杨守玉的回程。便解释说:“杨大师回璧山,可简单多了,直接走路,翻越高高的歌乐山,走过虎溪平阳大坝,骑马奔驰反而会颠得屁股痉痛痉痛的。”
她说得如此粗俗,詹先生与杨守玉对视一下,仰面大笑,惹得夏伊乔跟着笑了。
夏伊乔笑两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呃呃两声,见他们还笑个不停,觉得这两人很好笑,才放声大笑起来。周围的詹先生同事都被他们笑得直耸肩膀。夏伊乔笑过,向詹先生伸出手去,说:“事情办完,我们告辞了。”
詹先生十分快活,扬手说:“再见,密斯夏、密斯杨,鄙人等待你们的大作问世。”
杨守玉闻鼓弦知雅音,对他们心存感激,犹豫了片刻,才说出进屋的第一句话:“感谢詹先生,创作中,还望您不吝赐教。”
“客气,您客气了!”詹先生上前与她们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