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争论间,报名队伍起了骚动。
张敏毅眼睛横轮,见是左边行列前面,拱进来一个打扮时尚的小姑娘。她脸儿圆圆的,大眼睛,身穿收腰敞摆的八分宽袖上衣,下着黑色茧绸长裙,像个五四青年。前后学生纷纷避让,如见猛虎,不敢挡她的路。庚即围拢不少指指戳戳看闹热的老百姓。杨守玉见状生趣,暗呼奇怪,索性开个玩笑:“张科长,贵地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哩,女孩子报名上学,老百姓当成稀奇看?”
张敏毅见那人,竟是表妹邹鱼儿,颇有些惊讶,隔多远打问:“鱼儿呀,啷个各人来报名,你屋大太太同意没得?”
那姑娘是邹成虎的二太太所生。
邹鱼儿脸上怒色一闪,生起张敏毅的气来,赌气回答:“我才不要你管,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张敏毅说:“我就是要管。”然后,扭头告诉杨守玉:“杨老师你看,她就是我小表妹,名叫邹鱼儿,邹成虎的姑娘。”
杨守玉走到邹鱼儿跟前,见她稚气未脱的模样,猜她初中都没有毕业,邹家要给她置办嫁妆?摇摇脑壳,细气细气地问:“小姑娘,你多大了,报名学什么技艺?”
邹鱼儿听说,对方是个老师,生怕她不要,枉费心思,立马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低声下气说“我十六岁”,又觉得失了威风,反问杨守玉:“啷个,嫌我年纪大了,上不得艺专?”
张敏毅立即批评:“鱼儿你怎能对师长无礼。”
杨守玉洞察其心思,毫不在意,解释说:“上得,正则校是高等职业学校,专门为大学没有录取的学生办的,就是招收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怎么会嫌你年龄大呢。”
邹鱼儿转怒为喜,得意洋洋地,向张敏毅示威,一顶大帽子就扣上了:“表哥你看,老师都说要收我了,你还反对!你那点儿本事,量实也反对不了。”
杨守玉笑吟吟地,看她耍横。张敏毅果真想要反对,那是反对得了么,这女孩不知。
张敏毅故作委屈:“我那阵反对你读书了?”
“可是你没有赞成过!”邹鱼儿得理不饶人,一点不给科长表哥留面子,揭穿了他的不当行为过后,还继续说:“奶奶反对我读书,你就没有打过帮衬,回回都是我各人争取,到学校报了名,你才肯过来劝奶奶的。”
“奶奶?”杨守玉心想:哪位老人家可是高寿。
邹鱼儿居然看出,张敏毅在讨好杨守玉,虽不明白原因,却以整得张敏毅狼狈为乐。
张敏毅果然很狼狈,转身向杨守玉解释:“杨老师,你看,你看这个女学生嘛,伶牙俐齿的。再说,本人身为本县教育科长,怎么会反对亲表妹读书的噻。即使没有积极赞成,那也只是考虑到尊重她长辈的意见,慢慢去说服,要讲道理说服他们嘛,怎能一个钉子一个钻,硬碰硬顶上了呢?岂有此理嘛。”
说得激动了,忘了杨守玉刚从丹阳过来,对于巴蜀方言,还听不太懂,一连串地说着璧山俗语。
邹鱼儿一点都不岔生,又挑衅:“我认得你格,杨老师,你跟我老汉下过馆子,我老汉回屋说,杨老师你长得好么漂亮。”
说得杨守玉满面尴尬。
凤凰镇男女下馆子,不是同学,就是谈婚论嫁的恋人。邹鱼儿性格外向,快言快语,说话像放鞭炮一样,又说:“我老汉还说,你答应了他格,要教我绣嫁衣裳,还要组织一群同学帮我绣,我好么好么的感谢老师你的哟。”
说着,把脸儿贴到杨守玉肩头。
杨守玉和颜悦色地回答:“是的,邹旅长确实拜托过我,我也答应了他,只是有点忙碌,那么姑娘,你好久出嫁呀?”
邹鱼儿瞪眼看她一阵,噗哧一笑,打趣说:“老师好么好么笑人的咯,我还没有许亲,那里要嫁人了的嘛。”
“那么,这绣嫁衣?”
“璧山的大户人家,生了姑娘,就要安排绣嫁衣裳,那里就着急忙慌的嫁人了。”
“哪,姑娘你?”
“我还要读书的噻,老师,你有空了,教我正则绣,我要各人绣嫁衣裳!”
“要得!”杨守玉喜出望外,这样就腾出时间了,很想立即答应了她。可略一转念,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做事,让邹旅长的美好愿望落空了吧,那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说下文。
张敏毅很赞同:“事情只要肯慢慢地商量,做起来自然稳妥,不会出啥子屁漏。”
杨守玉听懂了一半,这些话,都是官话,意思是他不反对邹鱼儿读书。这是个大好事。杨守玉听懂了,接着就问:“小姑娘,你想学什么专业?”
邹鱼儿不明白“专业”是啥子,心想读书就读书噻,啥子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轮流上,又不是学医学、学建筑、学音乐,选择啥子专业的噻?她眼睛一眨一眨的,点子就榨出来了,扭头去问张敏毅:“表哥你看,我学个啥子专业好些?”
“简单。”张敏毅回答。显然胸有成竹,指着杨守玉,劝说:“现成一个顶尖级刺绣大师,你个姑娘家家的,就跟倒杨教授了,学习正则绣的噻,说不定往后学成一个大师。”
“说不定?”杨守玉心头好笑,不出声决断,听他表兄妹两个打商量。学习的结果往往出乎人意外。杨守玉不便硬性作主,要小姑娘自己愿意了,才能调动她的积极性。
“我本来就是大师。”邹鱼儿洋洋得意。
“哦?”杨守玉和张敏毅同感诧异,想不到的,小小年纪就成了大师。
“表哥你不晓得的哈,二太太早就教我剌绣图案,啥子两个黄鹂鸣翠柳,活灵活现的,没有拿跟你看个嘛!”邹鱼儿有理有据,说话间摇头晃脑,显然十分得意。
“蜀绣?”张敏毅晓得,邹成虎的二太太是个蜀绣高手,想不到她还教会了邹鱼儿,多半教她绣嫁妆,要表扬:“想不到,鱼儿姑娘绣了嫁妆,不过,我跟你说,正则绣是门艺术,二太太教你的那个蜀绣是手艺,表妹你莫要搞搅,把猫儿眼睛当成夜明珠。”既然要当学生,岂有耗子爬秤钩、自称的噻。
“哪里哪里,张科长你太客气了嘛,蜀绣艺术博大精深,岂能以手艺二字论之,我到巴蜀来教学,亦有学习蜀绣之意思,切不可不能小视了。”杨守玉立即纠正这说法。
“这个,虽有教学相长一说,可鱼儿表妹那点手艺,岂能与你杨教授相长的噻?”张敏毅不屑。他根本不相信玩心恁重的邹鱼儿,会么子刺绣,就凭她个性呀,见天三脚猫一样坐不住,还静得下心来,学习啥子蜀绣?
杨守玉不赞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人不分老少,能者为师,你们当官的人呀,莫小看了自家姑娘。”
说着,把邹鱼儿领到队伍前头,交待报到老师先行登记,避免引得众多老百姓围观,看旅长xiǎo jiě的笑话,反倒不排队了,揽乱学校的正常秩序。
报到老师立即唱出:“邹鱼儿,女,十六岁,绘绣科学习,杨守玉主任推荐。”给她报了名。
邹鱼儿从此跟着杨守玉一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