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毅不服气,故作严格,拈过拿错的,张扬着提问题,大声侉气说:“连个正式名字都没得的妹儿,啥子鱼儿鸟儿,堂堂正则艺术专科学校,又不是个乡场耍坝儿。”
邹鱼儿气得上前抓扯他,可是这样做,与学生身份不配,须得另想一招儿。
有人帮她说出:“这是轻视妇女的大男子主义!”旁边姑娘过来接嘴打帮腔,引得现场学生和家长一齐注目。他们看见说话那人,打扮得如同重庆城女青年模样,旁边站着两个小姊妹,又背着山民惯常使用的敞口小底背篓,脑壳上包着白布头巾。
山里妇女晓得反对大男子主义,张敏毅颇有些怀疑,既然针对教育科长出言冲撞,倒真还不好意思横加驳斥,引得现场众人说张科长没涵养。
谁在打帮腔?
杨守玉看清楚了,她就是土匪女老大,带着翠儿和丁丁猫,心中大吓,生怕被张敏毅辨出,一言不和,揭穿了身份,把她们送到官府衙门治罪。
杨守玉忙对张敏毅说“你等一等”,匆匆跑过去,拉起了丁丁猫的手,问:“猫儿,你何时进了城,还跟两个姐姐,做什么,也不先来打声招呼?”
吸引得众人扭头去看丁丁猫。
这姑娘挺娇俏可爱,两只羊角辫儿上扎了一双红线绳儿,行动之间一翘一翘的,见了杨守玉拉手撒娇。看来是她妹子,起码是个关系密切的。不能干挠她们熟人相叙。众人便各自办事,报名的报名,看稀奇的围拢看稀奇。性格急躁的,硬挤到前排,非要当先报名,说晚了怕不被录取。
惹得队伍中又起了一阵sāo luàn。
丁丁猫猛摇杨守玉的手,撒娇说:“姐呀姐,我忒想你了格,跟二姐、姐姐来赶场,看你是不是真师傅的格,结果你不是个裁缝,还是大教授。”
杨守玉乐不可支,伸手拧了她脸蛋一下。丁丁猫把脸蛋儿抬起。杨守玉变了脸,故作生气模样,恨恨地说:“难道师傅还有假的,你们假装一个给我看,你个小猫咪,说得多么地傻乎乎。”
丁丁猫三人疯似的叉腰大笑。
见到杨教授过去认熟人,旁边围观的人群就散了,须把自己事情忙完,还要赶紧回去,做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再跟她们耽搁时间,太不划算了嘛。
杨守玉与三个女子依旧有说有笑的。
张敏毅隔得远,背了光看,模样不大清楚,心头充满怀疑:杨教授怎会认识这些乡下女子?看她们毫无拘束地肆意说笑,不大像正派人家女儿,怕杨守玉中了yòu huò,丢下邹鱼儿,躲过离开的人群,几步跟了过去,直愣愣地,盯着带头那个俊秀妹儿。风二姐?他心头顿时揪紧:那夜晚酒醉,糊里糊涂的,控制不了,似乎上了她的床,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故事,张敏毅无法确定。
跟了女土匪上床,说起来并不好听,可做了就是做了,没人会来追究,也无法追究。
不定哪个占哪个的便宜。
风二姐双眉一扬,挑衅地问:“啷个的嘛,认不得了唢,你在县中读书,比我大不了几级!”
张敏毅见她,熟人熟事,颇有眼熟意思。这女子与自己在命中似有一劫。可是被她先一问,就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再三再四的,还是回忆不起来,不得不故作惊讶:“哦,原来你也是璧山中学的,小一个年级,小一天你都是师妹哟,对的噻?”
风二姐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师兄”。
“师妹好,师妹好!”张敏毅赶忙回答,抱拳行礼,忍俊不禁的又问:“师妹芳名?”
问得杨守玉几人捧腹大笑。
如此酸溜,团转几人无不暗笑:啷个情况没有搞清楚,就喊人家师妹,企图占人便宜么。
须知“师兄”二字,说得认真了,双方讲究起来,亦有着特殊含义的哟。
风二姐并不计较,双手环扣在腰杆中间,双腿略弯得一弯,为敛衽一礼,严肃回话:“张师兄,学妹姓罗,闺名仕凤,家住璧北乡下,是罗登云县长一族。”
张敏毅有些冒失,不好意思,连忙道歉了:“原来是罗xiǎo jiě,鄙人有些误会了,请师妹谅宥。”伸手摘掉礼帽,弯下腰,深深地打了一鞠躬,心头暗想:这就是风二姐的来历唢,巴蜀旧地,容易把“凤”读成了“风”。
“客气,客气。”风二姐说过,又问:“师兄所言之误会,到底是个啥子意思的噻,莫非小妹有何冒犯,或者……”张敏毅怕她说出个故事,赶忙截住了,诳说:“还以为师妹下山读书,找杨教授报名。”说完,极尴尬地挠头。“下山”不是什么好言语。杨守玉插话:“你二人倒像是相敬如宾。”张敏毅着急申明:“非也,确真是我想错了。”邹鱼儿说:“错了就必须道歉。”再拿眼睛滴溜溜打量,觉得这两人啷个颠三倒四的,说得不大清楚。张敏毅怎么能够当众道歉?风二姐嫣然一笑,从背篓里头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了张敏毅,先说:“师兄如果看得起,请收了这包新茶,回去泡起,慢慢地品味儿。”
张敏毅果断地接过茶叶。
丁丁猫教训他说:“你回去泡起了茶,好生品一品,看有没得你屋的陈茶好喝。”张敏毅说不赢她,连声迭声说“有的有的”。丁丁猫笑他惊慌,问“有的么个”?张敏毅讨好地说:“采茶上坡,卖茶下山的噻。”丁丁猫欢喜地问:“你也晓得上坡采茶好耍了唢?”这样就把尴尬话儿岔开。旁人听了,只觉得科长喝新茶,认得了采茶姑娘,那是他各人的一次奇遇。丁丁猫说得兴起,顾自放开歌喉,唱了一曲茶歌:
mèi mèi采茶上山坡呃,
一坡好茶哟伴好歌。
茶叶晒成情意浓呃,
哥哥莫嫌哟蜂糖多。
这“蜂糖多”的词儿一出,张敏毅就不禁摇头,再想她一个乡下姑娘,歌词哪能规范噻,连说“谢谢”,又说:“罗师妹,晒得好么好么香的茶叶,想必来自缙云山?”
风二姐说:“就是,就是的。”
张敏毅三句话不离本行,话撵话地问道:“不晓得山上那一所小学校,还在兴办没有,哎呀,都是路太远了,深山藏古寺,běn kē人员难得上去视察?”
那学校是用旧庙改的。
问得杨守玉心子都扯紧了,风二姐利用废弃校舍,简单布置成了山寨。
风二姐满不在乎,说:“早就没得了,老师都遭饿跑个了,饭都吃不起还读么子书!又掏出了几包茶叶,递给杨守玉,说大姐不嫌野茶粗糙,请收下,拿跟老师们尝尝。”
“不嫌的,不嫌。”杨守玉说,却不明白,风二姐频频送茶,必有啥企图,收了茶,怕她暴露,赶紧说:“仕凤来寻,必定有事情要商量哩,我请你几人吃豆花饭,一起上街。”
她转身将茶叶包递给邹鱼儿,吩咐送到教研室。邹鱼儿说找不到那地方,就临时拉个差,扭着张敏毅,不罢不休的,非要跟自己一起去送茶叶。
张敏毅被她拉着却扭头看风二姐。
风二姐装没有看见,跟杨守玉出去,两人走几步,肩头就轻轻触碰一下,显得十分亲热。
丁丁猫和翠儿像两个护卫跟在二人后头。
几人即说离开,其余学生和家长们,要张罗自己的事,不再过来跟她们多作纠缠。
走了几步,风二姐说:“杨老师!”
杨守玉纠正说:“大姐。”
风二姐说:“大姐,我当真有事情,就是山寨里头说的。”
杨守玉回答:“没问题。”
风二姐说:“哪,我就把人留下了?”
杨守玉回答:“要得。”
风二姐笑逐颜开,回头见翠玉两姊妹,都是跃跃欲试的,还想拉拢张敏毅和邹鱼儿。可他们都被杨守玉巧妙地支开了。风二姐心头暗自好笑,装出毫不在乎模样,跟着杨守玉,说说笑笑的,翻过山坡,往凤凰镇而下。
眼看她们亲热异常,现场其余人等,脑筋打不过半点弯转儿,惟有痴痴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