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镇是进出陪都重庆的陆路咽喉。
在坡顶俯视,屋舍连片成街,往往于密匝匝的房顶之间,横竖着许多的凹处,那就是街道了。街使得一块块屋顶富于变化。商业街面积广阔,屋顶铺满了琉璃瓦,阳光一照,红的绿的紫的瓦片,闪耀着炫人眼目的光彩。居民街古拙低矮,灰蓝色土瓦片屋顶凹降,虽然面积十分庞大,却毫无光彩,很难引起人们关注。道观和寺庙点缀在街巷中。凤凰镇城内建有九宫十八庙,飞檐翘角,为苍松翠柏掩隐,定时传出的晨钟暮鼓,足以令人振聋发聩。
宫庙为散点式布局,仿佛整个县城遍布着道观寺院,而且向着更大的空间包揽。这些建筑多为廊庑式,屋顶大都以悬山、卷棚、重檐形式为主,年代虽然久远了些,瓦缝间丛生无数蒲公英,以及野菊类的闲花野草,任鸟雀踩踏,于金碧辉煌间,草色青郁而蓬勃,正如时间和空间的反差。宫庙建筑那些屋顶,总冒出一种森然气象,高距在旧城区拐弯抹角处,不罢不休的,使得县城里人,平添对仙界无限仰慕。
在这座存在了近千年的古镇里,原住民修道信佛从儒,经历朝历代不断扩充而成县城。
县城既在乡场基础发展起的,乡民们偏爱修建吊脚楼、过街楼、挑楼,街区布置多筑成龙虎形来镇邪,屋舍造型土拙古朴,多是一楼一底的夹壁屋,隔音效果极差。长街游龙,廊院卧虎。这一带,因山多平地少,巴掌大平畴,都觉得很稀罕;若从屋半腰间伸出一块悬空回廊,便以为跑得下马,号称跑马楼。楼往往是座小小的阁楼,用一架木梯连通上下,可饲鸽、贮物、作小孩居室,惟独屋顶悬山下垂,翩翩若苍鹰扑翅。而院落则视主人身份,分成二进三进四进不等。每进之间,都有个天井,置放红梅、兰草一类盆花,种植夹竹桃、柑桔一些果木。巷间檐下,于一片噗噗灰白之中,陡然伸出一枝或数枝粉红的杏花,占了春的先手。观赏者的心绪,亦会随了这活泼的生机,豁地一转,目光所痴痴贪恋的,不仅为近处的楼阁了。
到底是县城,翻开璧山历史的所有画卷,都会觉得温馨、安全、快活,以及人与人之间莫离莫弃。
杨守玉领着风二姐几个,走进单巷子梁豆花馆,选择了光线敞亮的八仙桌,给每人点了一碗豆花、一碗羊杂碎、一碗饭,边吃饭边摆着龙门阵。
风二姐摘掉头帕,很客气地说:“玉姐,我求你办事,似乎该我请客。”
然后,把头帕搭在板凳一头,自己靠中,坐了板凳另一头。
杨守玉不解,坐下后,奇怪地问:“你进城还有事办,不单单为了赶场?”
“有事。”风二姐回答说,四顾张望,顺手扯了扯丁丁猫脑壳上那对弯羊角辫儿,斟酌着如何开腔。杨守玉耐心地等待她说出。风二姐说都说了,觉得对方答应得过于爽快,状如应付,还得跟她敲定了,重新提问:“杨老师,在山上的时候,你答应收我几个学生绣花,还记得记不得哟?”
“当然记得!我刚才也同意她们报名了!”杨守玉满口承认,旋即又不解,紧追着问:“风寨主,莫非,当真要我,帮你教出两个学生的呀?”
“当真!”风二姐果然猜中杨守玉心事。
“却为何故?”杨守玉心想,教是可以教的,她们学会了正则绣技法,拿到山上去做什么?
“识文断字。”风二姐回答。
“为什么要读书?”杨守玉心想,原来不是学刺绣,可是文化和刺绣分得开么?
“学本事,赚钱记账,做生意。”风二姐一口气说了大串。
“读书能够赚钱?”杨守玉乍闻之下,还真有点不理解,不得不追问。
“当然。”风二姐说得丁丁然,然后改口:“学了文化过后,更方便她们学习刺绣。”
杨守玉心头好笑,调侃她说:“凤大首领,我教的学生,尽都是些绘画绣花的,自己填饱肚皮不太难,要拿去卖了赚钱,恐怕一时达不到。”
风二姐才说了实话:“玉姐,自从抗日战争开打,龟儿子rì běn飞机炸、**部队剿,我们土匪造孽啰,成渝大道都是人踪断绝,哪里还有油水刮嘛。说句老实话,逼得姑娘们不得不种庄稼养牲禽,甚至在水天池里头喂鱼,好歹有食食儿填肚儿。上回抢你,又放了,姐妹们饿了三天,靠吃青菜,饿得心头寡淡,你莫怪我哈。”
“你们手头不是有枪吗?”杨守玉问,想说可以上山打猎,聊以充饥噻。
风二姐诡异地朝四方看看,说:“玉姐你切莫暴露了,姐妹们都是当地人,哪个遭了抢,硬起背脊梁不给钱粮,不赎肥猪,当真把他们杀了?未必噻,多留几天,总有人送款子。”
杨守玉想不到,她们如此当土匪,忍住了笑,悄悄问:“你们靠啥过日子?”
“种田。”风二姐说,并不想瞒她,说了老实话,皆因她答应兑现诺言,收丁丁猫她们当学生。
“你这个土匪当得可怜。”杨守玉下了结论,当然,她晓得,要土匪们不抢人,那就不叫土匪了,改名叫菩萨,因此须得事先说定:“风寨主,我们有言在先哩,固然有教无类,但是mèi mèi们进了学堂,丁点儿山寨习气,暴露不得,否则被人看穿,捉了谁去坐大牢,我是负不起责任的。”
事态极为稀奇,抗日战争打得内地重庆,土匪都在挨饿,且莫说城乡百姓了。
“这是当然。”风二姐说,得偿所愿,她不禁心头高兴,扭头朝跑堂妹儿呼喊:“妹儿,搞两碗白干,兑过水的不要哈。”
杨守玉不及阻止她,跑堂妹儿双手托盘,端来两土碗白酒,放到桌上,嘴里咕咙“咋个会兑水嘛”。杨守玉伸出食指和中指示意先收两个学生。跑堂妹儿会错意思了,问“你还要添两个碗的呀”,转身出去取碗。风二姐懂得起,说:“一言为定,就是翠玉跟丁丁猫上学,拜托杨教授精心培育,学会了剌绣,回到寨子里头当老师,桃李满山,也是一门吃饭手艺。”她下巴一翘,冲着二人就吼:“你两个还不出来拜师傅!”
丁丁猫拱地出来,先高举双手,弯腰就朝地上跪下去,双手对撑起了,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
杨守玉连忙阻止:“免了!”
风二姐说:“不能免,翠玉你也要拜师傅!”
翠玉扭扭昵昵的站起来,双手抱拳,想朝着杨守玉当头一揖,心头疙里疙瘩的哽起的,有些惶恐,又觉得不好意思:各人可是拉了杨师傅的肥猪!
杨守玉就说:“行个鞠躬礼吧,进了学校,天天都要行礼,就不拘束了。”
翠玉才双手贴紧大腿,躬身一礼。
风二姐恨她一眼,批评说:“勉强!”
丁丁猫口里早就馋了,翻爬起身,拌了两大砣豆花,连声叠声喊“不辣”,硬要吆师再添两调羹油辣子海椒。那跑堂妹儿无奈,只好将两只土碗重叠起,另端来一只装调合的二碗,放上桌子,任随她舀取油椒子海椒。丁丁猫觉得,什么礼仪都不如眼前这吃,朝自己碗里狠舀了两调羹,拌起拌起就吞掉。
“有教无类,好呀。”杨守玉再次强调,很表赞同,试探说:“不晓得风寨主到底如何打算的,或者允许我上山,开几堂讲座,作现场表演,让大家学习学习。”
“不行!”风二姐一口回绝,倒让杨守玉吃了一惊。风二姐豪迈地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的那些姐妹,不愿意识字,一遇到了机会,就要打出三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跟rì běn鬼子较量个高矮!再说的噻,你我虽是姐妹,上山寨进进出出的,官府安你个通匪,玉姐你有口难辩。”
杨守玉听出了,她这是防人之口,于是端起酒碗,慨然而言:“风寨主请!”
风二姐心想正合我意,也端起个酒碗,跟杨守玉碰了一下,凑到嘴边,咕噜噜地饮下大半碗酒。
杨守玉没她那酒量,浅吞下半口,便觉得脸热心跳,一股滚烫的热流向全身发散。丁丁猫几人挟光了豆花。杨守玉放下酒碗,翠玉就给她斟上,然后垂手侍立于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