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在外大吼:“好啊,请客不请我、心头怪冒火,杨教授呀、罗xiǎo jiě哟,你们好生潇洒,鄙人佩服,佩服至极!”原来是张敏毅一头拱入。
话音未落,人就站到了八仙桌跟前。
翠玉几番斟过酒,坐在门口放风,一会儿打起瞌睡,稍没留意,张敏毅闪身而过,钻进了豆花馆,大声侉气的对二人横加指责,跟杨守玉打招呼。
杨守玉站起,热情地招呼张敏毅,说:“你来了?怎么,也请人吃午饭?”
张敏毅矮身坐在了下方,翘起个二郎腿,洋洋得意地看着杨守玉几人,说:“非也、非也。”杨守玉率性开个玩笑,追着他问:“罗xiǎo jiě芳名仕凤,张科长所谓非也,即凤凰飞走了也?”风二姐恨了张敏毅一眼。张敏毅极其尴尬,慌手慌脚地站起,一个立正,准备向风二姐弯腰鞠躬。
杨守玉嘲笑说:“张科长不必行此大礼。”
当初,张敏毅亲至山寨赎人,风二姐本说放人就放人,他却画蛇添足,带来一队官兵,惹得风二姐鬼火冒,扣了张敏毅不放不说,还引发了额外的是非。
那件事他说不清楚,面对当事人,生怕哪个提及,反而自己岔进来才好随机应变。
张敏毅转移话题,没话找话,故意问:“罗xiǎo jiě英气内敛,璧中女生,是本邑何乡镇人士?”
风二姐极机警,还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极随便答复,说:“我是虎溪河的。”
虎溪乡是巴县属地,正好处在两县之间,到那里去,须得翻越金剑山,下三百梯,经一片浅丘地带,至碧波荡漾的虎溪河流域,全程有二十里路。
“哦,原来是邻居。”张敏毅说,参加国民政府组织的陪都教育考察,山那边的虎溪场,是一个风景秀丽、人物出众的地方,街市热闹而喧嚣,去了就舍不得离开。
跑堂妹儿十分机灵,见又来了客人,左手端一碗酒、右手端一碗豆花,满口答应“来了,来了”,挤过外面桌席,冲到张敏毅跟前,把菜肴放下。
张敏毅求之不得,取了双筷子,拈起豆花就吃。
杨守玉苦笑笑,对风二姐说:“妹儿你看,政府居然有如此厚脸皮的官,可见识了?”
风二姐晓得她是打岔,故意表扬,说:“玉姐说得有理,但凡厚脸皮者,必有肚量,凡事不斤斤计较,特别是在今天,作为男人擅闯了入席,这个,饭钱定要由他结了。”
张敏毅不打吞吐,立即同意,喊了跑堂的来,认真地吩咐:“xiǎo jiě们这一桌的账,běn kē长结了,不准重复收取饭钱了哟。”
跑堂妹儿大喜,连说“怎么会的噻”、“怎么会重复了噻”,绕过了无数桌子板凳,飞快跑过来,从张敏毅手中,取了票子,立刻拿去押在柜台上。
风二姐乘机操大方:“既然有人付帐,守玉姐姐,我们何不大碗饮酒、大块吃肉了噻,再叫两份烧白、红烧牛肉、回锅肉来,等姑奶奶们嗨吃。”
这话吓得杨守玉脸色陡变,一阵飞红、一阵簇青,须知这大块、大碗的话,并不是什么好人家的语言。
张敏毅浑然未觉,倒为风二姐的豪爽兴奋,催说:“快些整上好的菜肴来,搞它个一醉方休。”
平时吃豆花饭,杨守玉即使同了吕凤子,也只舍得添上一碗红烧排骨,如今上了半肥半瘦的海带红烧肉,里头搁放了豆瓣、三奈、八角和茴香,阵阵香气扑鼻,还没有下筷子,就很解馋了。水盐菜蒸烧白是巴蜀一绝,选料要用三线肉,以盐菜垫底,用大柴火,将菜的盐味儿逼入肉中,肉味才咸香可口。回锅肉是川菜第一佳肴,煮熟后切成约三指宽窄、两分厚薄,再回锅爆出清油,掺了豆瓣、泡姜、泡海椒、酱油、蒜苗猛炒,起锅时猪肉金黄、蒜苗碧绿、泡姜雪白,油汪汪的盛一碗,逗得杨守玉瞪大眼睛,许久都闭不拢了。
风二姐见肉即喜,把袖子一挽,说:“有恁好的菜了,我们当真整它几大碗干酒,兄弟伙姐们以为如何?”
张敏毅虽然文质彬彬,却喜欢闹酒,闻言控制不住,也说:“罗xiǎo jiě都敢上了,鄙人当仁不让的噻,陪同杨教授和罗xiǎo jiě两人,以及诸位小妹儿,喝它个引吭高歌如何?”喝酒有几重境界,浅斟慢饮叫田园牧歌,二人对端叫对酒当歌,大吼大闹叫引吭高歌。
跑堂妹儿巴不得有人恁个说,不等几人意见统一,拿过来了一摞土碗,挨一挨二放下,又去抱拢一坛老白干,咕噜噜往碗里灌满,等候他们畅饮。
风二姐乃头领习惯,伸手先取了一碗酒,对着杨守玉,先说了一句请,全部倒进喉咙里。杨守玉连忙拉住她。张敏毅取一碗酒在手,侧身将杨守玉挡住,仰头问:“罗xiǎo jiě敢不敢再饮一碗?”风二姐说:“酒个嘛、喝个嘛、醉一个的嘛,有啥子不敢噻。”又去取了一碗在手。杨守玉忙说:“一碗一碗的喝,要喝醉的,罗xiǎo jiě一个姑娘,赶了场还要回屋,张科长你莫逼迫她如斯饮下。”风二姐手腕一转,土碗倾斜,把大碗烈酒尽数倒入了嘴里。杨守玉见她喝掉酒,居然面不改色,想起她所做的营生,才恍然大悟,再不出声阻止。
张敏毅不曾见过女子如此豪饮,见风二姐尽都喝了,心头暗暗地佩服,不愿示弱,也端起一碗酒,朝口里一倒,咕噜噜的连饮不休,喝了个干净。然后得意地问:“杨教授是否饮下一碗,这酒醇厚,喝起不割喉咙的。”
杨守玉赶忙辞谢:“我可没有你们豪爽,张科长,你平时里前来饮酒,必难逢对手,更莫说与女子对饮,今即有豪情,何不与罗xiǎo jiě多碰几杯?”
张敏毅受激不过,果然端起酒碗,大碗大碗的,就跟风二姐对饮起来。
风二姐平时喝酒当喝水,张敏毅再大酒量,不过文人细斟慢饮操练出的,哪里就喝不过他了。因此,没有对端几碗,张敏毅就觉得天地掉转了一个方向,只是强撑持着,暂时稳坐了不动。风二姐再劝饮。张敏毅只会说“呃呃”,手端着酒碗不歇地发抖,不能自控,仿佛鸡爪疯发作一般。
翠玉和丁丁猫都打抿笑,晓得酒要醉死人,不敢多劝,轮到她们再向张敏毅敬酒时,只说个“随意、随意”,少少地抿过一口儿,轻易放了他过关。
几人直吃得杯倒盏歪才离开。
只有杨守玉,大碗敬来是一小口儿,随意饮下也是一小口儿,直喝得意气风发。她还有事情必须回去请教吕凤子。接受了绣制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大尺度肖像的事儿,杨守玉的心头,时常牵挂着,总还有些忐忑不安。
吃过酒后,她就进城,去找吕凤子。
吕家师母带着儿女,也到达璧山,在凤凰镇寻了个房子,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北街。
杨守玉到了吕宅前敲门,吕师母给她把门打开。杨守玉恭敬地一鞠躬,询问着:“师母,凤先生可在家里?”吕夫人见是她来,连忙应承着,回答说:“在家在家,守玉你进来说话。”杨守玉进了屋一看,吕凤子才刚洗过头,正拿干毛巾使劲地揩,上前去接过了毛巾,就要替他揩脑壳。吕师母连忙阻止:“守玉有事,莫叫她帮你揩头。”凤先生赶忙申明着说:“不是我,不是我。”解释不是自己叫杨守玉过来揩头发的,闹得几人都不大明白,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了,互相看着一阵猛笑。
吕凤子顺手把毛巾裹在头上,弄得像一个北方农民,招呼杨守玉坐下,自己倒坐躺椅,问她何事如此匆忙?
杨守玉说:“凤先生,罗斯福总统的zhào piàn拿回来了,可是用正则绣技法刺绣人物肖像,特别是总统这样的政治人物,依照常理,怎样操作为佳?”
吕凤子沉思片刻,方才回答:“正则绣形乱而神聚,如西方油画技法,能够使观者产生立体感,人像的立体效应,这是一切中国刺绣没有过的体验。”
立体感!杨守玉仿佛醍醐灌顶,心底豁然开朗,虽说实践正则绣之初从自己开始,但“立体感”这三个字,至今是否完全融入到自己的心底,成为自觉的艺术真谛呢?她还是有些许含糊,总觉得是追求立体感了,但意识中,还千方百计体现平绣的一切现成技法,而依油画技法改变平绣技法,只是一种不自觉的方式,或者是不得不如此。对于一位艺术大师来说,根本不在于形似,而是神似。以肖像而言,所谓神似,那就应该是传神!记得东晋顾恺之在其《论画》中有论:“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也。”想到得意处,不禁失声背诵。
见她得意忘形的模样,吕凤子说:“对了,守玉你是正则绣的发明者,有多年经验,所以一说就通,别人琢磨半天,似懂非懂,不了解语中深意。”
杨守玉仍有不解:“凤先生,‘实对’,然则何意也?”
吕凤子不厌其繁地说:“所谓实对,就是审美主体能够洞察审美对象的内在本质;从而悟对通神,则是消解主客体之间的隔阂,从而达到古人所言之‘物我合一’的境界,获得迁想妙得之意趣。”
杨守玉趁机要求:“那么,请先生再为墨稿!”
吕凤子说:“你的油画水准不低,何必我来作。”
杨守玉说:“师生合作,古今不乏其例。”
吕凤子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