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二娘站着,双手合拢腰间,拂了一拂,说:“听鱼儿说,老师要了解本地蜀绣的情况,我尽各人所知晓,来向老师请教。”边说话,眼睛探向邹太太。
杨守玉端着茶碗,打个招呼:“请坐下说。”
邹二娘才袅袅婷婷地,走到旁边,拣了一张小号椅子,斜着屁股坐下。
邹太太又看不惯,顿时教训开了:“你看我做啥子嘛。老师问你个啥子,你就回答个啥子,跟当学生一样的噻,莫装腔作势的,就会耍得妖里妖气,一再都看不来你这点德性。”
骂得邹二娘眼睛圈圈儿一红。
邹鱼儿赶忙说:“二娘,你绣的那些山水和人物,硬还好看得很的噻,你是啷个绣的噻,就说啷个绣出来的,杨老师是刺绣专家,一听就明白了。”
杨守玉听得出,邹鱼儿耍花枪在帮她亲妈,邹太太只听着不表示反对了,就出言招呼对方:“二姐。”
邹二娘屁股还没有坐稳,吓得赶忙站起,连连摆手,说:“这啷个敢当得。”
杨守玉坚持:“当得。”
邹二娘还准备谦虚,说出“老师尊贵”一类的话,表明自己在家中的从属地位。
邹太太又不满意了,教训说:“老二,你啷个狗坐箢篼、不识抬举的噻,既然老师专门请你坐下来叙说,你就老老实实的回答她,不要像癞疙宝一样,一蹦一跳的。”说完,觉得很无趣,自己站起,对杨守玉客气地说:“杨老师,请你好生教导她一阵的哈,我很有些疲倦了,回到内室屋里去,再眯几分钟嗑睡,就不打搅你们了。”然后,拿起水烟棒,趔趑趔趑离开了。
几人目送邹太太回屋。
直到她走进里屋,二太太坐下,才问:“鱼儿说,老师想要晓得蜀绣一些啥子事情”
杨守玉有备而来,开口问:“听说,蜀绣采用的锦丝线,是本地用土法染制的,不晓得绣出花样来的效果如何?”
说到本行了,邹二娘就不那么拘束,伸手取出一张手帕,递给杨守玉看。杨守玉接过来,翻开手帕,见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各种色丝构成的毛羽、眼睛、脚爪,无不光鲜靓丽,鸟身间杂黑色和白色、灰色,色调正而不杂,色差十分恰当,顿时爱不释手。邹鱼儿晓得这是她自己使用的手帕,拿给旁人观看欣赏,对方虽是女人,风俗也判为不捡点,却不好意思说穿。
邹二娘指使人了:“鱼儿,你进我屋,在抽屉二层,取一张同样的帕子来,我要送跟杨老师。”
杨守玉晓得不妥,又不便推辞,只好说:“哎呀,这如何,敢当的么!”
鸳鸯这种鸟儿,一般是绣来送相好的,非亲手绣就,相好男人是不收的。所以已婚女人自己使用的鸳鸯图形绣帕不予外人观看。女人送女人鸳鸯帕儿,没得这个规矩,只是惟有此鸟,方能显出家庭绣件的色彩斑斓。
邹鱼儿想到了这点,不再阻拦,说声“我去取出来”,快步冲进了里屋。
等她离开,邹二娘才慢条厮理地回答:“老师,巴蜀乡下,惯于用草草药染布染线儿。”
“草草药?”杨守玉问。
“就是你们说的植物。”邹二娘解释一句,然后解说:“主要染的是青黄红白黑五彩色。青色要用蓝草提取的靛蓝,我们就用马蓝草。huáng sè用栀子花染,栀子果实中含有藏花酸,直接染出的黄布会翻出红色光泽。huáng sè染料还有使用地黄、槐树花、黄檗、姜黄、柘黄作染料的。用柘黄染出的布料,在月光下头照,表皮翻出一层泛红光的赭黄颜色,烛光下出赭红色,色彩能够耀花了眼睛。红色用铁石矿的粉末,也可以使用朱砂赤色,朱砂染的红布容易褪色。”
说着,邹二娘眼睛泛光,好像抹了一层墨晶。
“白色是原色,普天下都用漂白的方法。”杨守玉见她越说越显兴奋,岔了一句,要她讲如何染黑色。
邹二娘立马说出了:“染黑颜色的草草药,主要用五倍子果、冬青叶、柿叶、栗壳,还有用莲子壳。重庆城乡到处有。再经过套染后,可以得到不同的间色。你是想要哪几种颜色?”然后,拿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着杨守玉,好奇她竟要学染布,心头猜想:莫非鱼儿在学堂里头学的,也是这些手艺?
这样一来,眼睛里增加了好奇的成分,更是闪闪烁烁的,亮过了晨星,竟似欲择皮孔钻入。
杨守玉被她目光所慑,抬起头细看:这个二太太生得面若桃花,悬胆鼻,樱桃小口,胸部饱满而鼓膨,虽然端坐着,仍显得身形扭曲如肉蛇,搁放膝盖的那双小手儿,纤长白嫩,直似几节玉管,妖媚入骨,怪不得邹太太打压她。
邹二娘终于问了出来:“老师哟,我屋鱼儿,在你们学校,学的就是绣花儿的呀?”
“也是。”杨守玉回答:“也不是。”
“这是啥子意思?”
“就是说,她们要学绣花。”杨守玉解释另半句:“同时,学的不完全都是绣花,还要学习画油画。”
“我不明白的格。”邹二娘说着,疑惑了,便似撒娇。
“所谓要学习画油画,是为了把花绣得像油画,才是一种创新的艺术品,不全是蜀绣呀、湘绣呀,甚至苏绣哩。”杨守玉企图用极普通的语言,解释正则绣,怕她不懂,没有提及正则绣。
邹二娘似懂非懂的,心头暗想,绣出的花朵人物、小桥流水,就是一幅画个嘛,咋个又拿油来兑,学习兑多兑少,哪不成了描照壁的画儿匠唢?
可她不敢这样提问,自古师道尊严,要是把老师问冒了火,对待头回进屋的客,邹家丢人就算丢大了。
杨守玉还有个关键问题,没有问得清楚,便先宕开了聊:“我们丹阳也有好些染坊,各师各教的噻,染匠作有蓝坊,染天青、淡青、月下白;有红坊,染大红、露桃红;有漂坊,染黄糙为白;有杂色坊,染黄绿黑紫,以及虾青、佛面金等等,卖染料的客,兑出来才放心,不至于搞混合了。”
邹二娘肯定地回答:“璧山也有。”
杨守玉又问:“我想要染黑色和灰色,璧山城里,不晓得那家染坊好?”
这话问到对方心坎上了,邹二娘格格一笑,得意地说:“问这样个事,显见老师你确实是个内行,这染房的水平嘛,上下横顺,当然是城里张家染房,几百年传下来的,不是最好的才怪哟,现今由张家百货公司经销。”
说了,把邹太太没有喝的那杯茶端起,浅浅地吃了一口儿,不声不响地吞下去,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脯,忒夸张地呲牙咧嘴,好似挨烫了一般。
“真的?”杨守玉没有想到,张家还开有染房,早晓得了,直接问张敏毅也就行了,还老远老远的跑过来,打搅邹二娘做啥!喜形于色地说:“这个确是个喜事,有邹太太、二娘帮忙,解决本校刺绣课用的色丝线,肯定好极!”
邹二娘很客气说:“小事,小事一桩噻,老师要啥子线,我送你几筐。”
如此慷慨,杨守玉反倒有些碍难,犹豫着支吾她:“这个这个,送线,似乎欠缺礼数。”
邹二娘极其热情,补充:“一日为老师,终生都是她妈妈,杨老师你可见外了。”
杨守玉绣制肖像要紧,不再讲客套:“哪好,学校的确有些特殊需要,这几拐色线的配料,我可要亲自去动手。”
邹二娘满口答应:“莫说这几拐,老师你还要多少色线,啥时候有需要,都由我们邹家包了!”
杨守玉十分感动:“我代全校师生,感谢二娘成全,感谢邹家太太大方!”
邹二娘越益开心,就说:“莫得关系哟,老师你要了解蜀绣,随时到邹家屋来走动,你需要人讲解,通知我到贵学校,去跟老师们日白聊天,教学相长嘛。”
这句话,把杨守玉惹得乐不可支,猛地一个起立,向邹二娘鞠躬致谢。吓得邹二娘起身不及,双脚都没有伸直,半站半立的,就回了她一揖。两人都觉得对方值得交往。
邹鱼儿进了屋,说我找纸盒子装礼品,回来得晚了,奶奶喊留了杨老师吃过晌午饭再走,二娘,你们还可以慢慢聊。邹二娘把纸盒儿接过手,双手捧起,递给杨守玉,说:“请老师笑纳。”
杨守玉说“我就不客气了哟”,伸手接过,解释:“离午饭时间还早哩,二太太哩,我跟鱼儿约好了的,办完事就去看划龙船,趁太阳不高,去看了划龙船再回来。”
邹二娘立即附合:“要得。”
弄得邹鱼儿狂眉狂眼的,不晓得自己出去一会儿,屋里就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结成了好朋友,居然到了“不用客气”的地步。
杨守玉反手拉住邹鱼儿,往外就走。
邹二娘跟在她们后头,直送出临大街那道门,一再叮嘱女儿:“鱼儿呀,奶奶既有交待,务必请老师赏光,回来吃个晌午,莫只顾去看闹热,倒把正事搞忘了哟。”
邹鱼儿朝她做个鬼脸,说:“晓得了,还是我通知的,看看,你倒上心得很。”
邹二娘正色说:“师道尊严!老师都拢屋里了,不吃个饭就放走了人,看你老汉划龙船回来,吵不吵你!”
“吵我!”邹鱼儿走了多远,扭头吼了一声,生怕错过看热闹的机会,拉着杨守玉飞跑。
杨守玉心想:邹成虎也会划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