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萌初同商会那一群人,早早等候在东城门,遥看龙舟催发,禁不住心旷神怡。吕凤子破例穿了一件斜襟长袍。几个老板并肩站立着,朝龙舟驶来方向指指点点,先还见水雾濛濛,慢慢就飐起一潮声响,应该是龙舟划过来了。
左贤二很羡慕:“想不到,贵县古风淳厚,至今还保留着隆重的端午祭,我们南洋就少见了。”
张萌初对这个外人,始终抱有些许警惕,出言应酬:“是唢,璧山人划龙船,还不算很闹热,那些濒临长江的县,几百条龙船,一齐划起来,那个浩大声势,量实你左老板听都没有听说过。”
经营绸缎的邹老板打帮腔:“就是,那回我去看江津比赛,吼起了号子,硬是天动地摇!”
左贤二察觉他们夸张,淡淡地说:“我也见过,毕竟在巴蜀经商多年,啥场合没见过,不过璧山县这场龙舟比赛,人之精神面貌、万众一心,硬还有愚公移山之气概。”
河道里,岸上岸下的民众,把划船号子吼得惊天动地。划手们齐心协力,推着几十条龙舟,贴水面漂荡一般,转瞬间就滑过来了,步步靠近,眼见就能分出输赢。
张萌初乍乍忆起,左贤二才刚不久,跟吕凤子上cd办画展,难道抓住商机了?试探着问他一问:“左老板,璧山歌谣都说,‘胖娃胖嘟嘟,骑马上cd;cd又好耍,胖娃骑白马。’你随吕校长骑大白马去了?”
“哪有。”左贤二否认:“看闹热,纯粹看绘绣展,吕校长获得大成功!咦,报纸上不是已经登载了?”
“大后方文化匮乏,不算多大成功。”吕凤子谦虚地说。
“哪也了不得噻,说是万人巷空,丝毫不是夸张咯!”左贤二激动地说。
“那么,左老板也做成大生意了?”
“没做生意,没有。”
“莫非只看川剧?”
“不是。”
“那就是品尝麻辣小面?”
“越说越远了。”
张萌初见他推三阻四的,心头越益不快,出言责怪:“你这人好怪的哟,商人到cd,不为做生意,却是为么个!”
“正则绣。”左贤二回答。
“正则绣?”张萌初不晓得,正则绣这回事儿,如何就跟上cd挂上了钩。
“确真!”左贤二眉飞色舞地说:“吕校长上cd,不仅举办了画展,还向蜀中推介正则绣,居然大获成功,大师们一致赋予‘中国第五大名绣’之美誉,张老板你说说,鄙人此行,划不划得着的呀?”得意之色,满溢一张马脸。
“哦?”张萌初状似漠然,心头不得不佩服,这些外来商人,确实会抓住眼前商机,啥时候盯到了正则绣,得好生思考思考,便夸赞他一句,说:“左老板眼光独到,我们跟倒起,听能者之言,学习你的经营概念。”
左贤二得意忘形,听张萌初一说,晓得泄露了商业秘密,突然一指河当中,激动地说:“龙船划拢了!”
这时,打头的龙舟已经冲开红绸绳,是第十七号舟!这艘龙船是张萌初家中的。邹鱼儿大声地欢呼,跃得高高的,朝人群吼“划拢了!划拢了”,陡地冒出一句“老师划拢了”。杨守玉笑校正说“老师可没这本事”。邹鱼儿就不依教,拉着杨守玉,拱进观看人群里去,又蹦又跳的,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杨守玉跟着她,在人群中乱拱,心头感慨万端:到底是大后方的人呀,于炮火硝烟之中,居然还有着如此欣喜若狂的机会,两两相比,确真福气呀!
观看划龙舟的民众极度兴奋,个顶个的拉着、揽着,甚而互相就搂抱着,在东门桥的桥上桥下蹦跳不休,有的高蹈招手,有的跺脚,有的嚣叫,有的指点着,还有几个顽皮青年,翻上石栏干箕据,作势要往下跳。
第二艘龙舟也到了,是十一号,似乎是邹家龙舟,全由军人担当的划桨手。邹张二府家人燃放起万头鞭炮,于万众欢呼中,噼噼啪啪的震响着!
邹鱼儿更加兴奋了,见岸上挤过不去,一脚踩进河水里,淌着水狂奔,去找桨手们说笑。
那些桨手见xiǎo jiě来慰问,自己敞着衣襟、歪戴帽儿,都觉得十分不恭敬。长官就说烦请xiǎo jiě背过脑壳避丑。邹鱼儿看见他们,脑壳顶热气蒸腾,显是极度费力,朝岸上一招手,说:“卖冰糕的过来。”那大叔抱着冰糕箱过来。邹鱼儿问:“你xiāng zǐ里头有好多冰糕?”那大叔尴尬地说:“xiǎo jiě,我还没有开张,盼望xiǎo jiě买头一支。”邹鱼儿说:“本xiǎo jiě把冰糕都买了,你看需要好多钱?”
那大叔喜极,说:“一箱五十支,xiǎo jiě,你当真买完?”
邹鱼儿眜他一眼儿,这大傻话,难道本xiǎo jiě要回答,完全不值得回答咧,就没有答。
邹部长官狠瞪着卖冰糕大叔,劈头盖脸就骂:“你娃傻哟,邹xiǎo jiě是哪个!买多了,我几个吃毬不完,她老人家不会发善心,舍给苦兮兮的太婆太爷,要你来操空心?”还把湿湿漉漉头发往脑后抹,颈子往上一冲,然后固定了。
邹鱼儿笑逐颜开,掏出一张大钱,说:“都买了,都买了,一一送到士兵手头,缺了一个兵,本姑娘都不得付钱。”
那长官故意可怜巴巴地讨要:“鱼儿xiǎo jiě,莫非我们当官的,使尽蛮力上船指挥,好不容易搞到了第二,冰糕也吃不到一支?”
邹鱼儿明察秋毫,说:“当官的津贴高,格老子,还要跟士兵一个盆里抢菜吃?不准发跟他的哈!”
那长官装得十分委屈,不敢再索要,背反过脸却笑了,晓得邹鱼儿会记得各人,找机会向长官说好话。
邹鱼看他委屈得苦脸嘴,顾自暗暗得意,却掩饰不住了,背过身体去,抿了嘴儿笑。
士兵们一哄而上,抢了冰糕,一嘴咬脱半块,再咬一口,横起往嘴角一拖,就吃掉一支冰糕。
然后,忙地吃第二支、第三支……
眼见那些冰糕不够,邹鱼儿急了,说:“杨老师还没有吃,你娃几个抢光了唢!”
那些官兵又收敛,个个呆站着,仿佛一根根木桩桩。
不多时辰,所有龙舟划到了终点。
罗登云诸人及时赶拢,张敏毅上前去,报告前三名龙舟号:“知县大人,十七号和十一号、九号!前三。”
现场人众都听到了。
罗登云接过排名榜单,徐徐展开,眼睛匆匆扫了一下,准备宣布结果。
“第九号是哪家的?”张萌初问。
“左贤二,左贤二店铺的。”张敏毅回答。“他们会划龙舟?”罗登云也怀疑左氏货栈能赢。
张敏毅正要说比赛公平,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又在头顶响起,声音渐次推进、增大,罗登云扔掉榜单,狂叫一声:“敌机来了!”
翅膀上涂着两声红膏药的rì běn轰炸机又来捣乱。
现场军民纷纷往城门洞钻,打算躲入其中,躲避遭受rì běn飞机的轰炸。然而奇怪的是,这队rì běn飞机并没有投掷炸弹,他们立即猜到了原因:飞机携带的炸弹已经丢光了!可是,飞机还可能俯冲扫射,人绝对跑不过子弹。躲进城门洞的民众恐惧地望着天空。那一队飞机稍微往下滑翔,也没有射出子弹,立即就拉得高高的,尤如一只只害怕弹弓的麻雀或者乌鸦。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炮声,在rì běn飞机周围,炸开了一朵朵的烟花。是我军地面高射炮部队愤怒地还击了。rì běn飞机似乎并不死心,往上冲了几冲,试探着下滑,进入了危险区域,一再被高射炮逼得上遁。
见rì běn飞机不敢丢炸弹,又被高射炮逼得不敢下降扫射,现场民众个个激动不已,兴奋地高声欢歌:
任你龟儿凶,任你龟儿子炸,
格老子我就是不怕!
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
格老子豁上命除脱!
那队rì běn飞机不敢久呆,试探了几回,没得机会攻击地面,领头那架快速地打一个旋转,立即上爬,扯得老高老高的,霎时间,钻入云层里,竟然落荒而逃。
观龙舟赛的民众顿时欢呼起来:“看噻,它龟儿子熬不住,狼狈逃跑了!”
罗登云拣起榜单,站上城门墙头,大声地宣布了比赛结果,张家龙队、驻军虎队、左家货栈队,分别获得一二三名,现由张萌初会长、邹旅留守处甘勇主任和吕凤子校长,向优胜者颁发奖状和奖金。
军乐队奏响了得胜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