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织布厂有百十台织机,建在来凤场口。龙溪水面宽阔,出口直贯长江,原料和货物的转运十分方便。这里自古就是成渝官道途中的驿站。驿道凡十里一站,官府设有专人管理,安排差役歇脚和食宿。来凤场有驿道就有驿站。起自何时不知,历朝历代,不间断地进行着维护和修缮,至今仍保留完好。
次日,二人去参观张氏丝纺厂,先考察缫丝车间。满屋子里热气蒸腾。杨守玉见一根长铁槽,分成很多格池子,池水煮得噗噜噜地翻滚不停,如鱼眼泡,两旁坐着缫丝女工,从滚水里迅速捞出茧子,拎起外层丝头儿,挂在头顶的大丝筐上,茧子就在烫水里乱滚,旋转的丝筐飞快将蚕丝绕成卷子。
邹鱼儿得意地告诉杨守玉:张氏丝厂有近五十年历史了,还是祖辈开创的,在璧山、巴县和钢梁一带,设施也是顶先进的,巴蜀很多新厂开办,都要过来请技工去帮忙。
缫丝车间里噪音很大,她们不得不说得大声一些,甚至要凑拢耳朵去喊,说话就跟吼叫差不多。
其实,邹鱼儿所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晓得表面的一些情况。
杨守玉是个专家,看她幼稚可爱,一路参观,告诉邹鱼儿:这种用机器缫出的丝,俗称厂丝。大约在清咸丰十一年左右,上海出现了用蒸汽为动力的近代缫丝厂。所出厂丝逐步取代了用土法缫出的土丝。就在当时,缫丝厂都以缫制为中心工序,对各产地的蚕茧进行试样和工艺设计,把不同的干茧,照工艺设计、按比例混合后,剥去毛茧表面松软的茧衣层,成为光茧。依工艺要求,在准备上车的蚕茧中,比照着茧型大小、蚕茧色泽、茧层厚薄进行选择,同时剔除各类下脚茧之后,方才将茧用水加热,或者添加辅助剂,适度地膨化溶解丝胶,缫制成小丝。必须把小丝送到复摇车上,加工复摇、烘干,成为大丝卷。最后将大丝统一编理,经过扎绞、秤丝、在灯光下配色、打包、成件几道工序,并通过检验分出生丝的等级。
邹鱼儿见那些女工拈茧,只手往热水里一戳,怕烫一般,飞快抓出一个蚕茧,双手轮换着寻找丝头,自己挽起衣袖就说:“生茧还怕开水烫唢,看我的,随便拈几个茧,让她们瞅瞅。”
然后,伸手要入水。
杨守玉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肯放松了,还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邹鱼儿抗拒说:“杨老师,不过抓几个茧子的咯,你看她们那副样儿,像遭滚开水烫了会褪毛一样。”说得轻蔑,动作毛冲冲的,当真自己要下手。
杨守玉不放手,把她拉得离煮茧器远远的,才说:“亏你还是丝厂股东xiǎo jiě,鱼儿你晓不晓得,煮茧这水,温度有多高的呢?”
邹鱼儿探出手,在蒸汽上试了试,约摸估计着回答:“倒是煮烫了哈,我看,一百二十度差不多。”
旁边女工偷偷打抿笑,嘲笑大xiǎo jiě不懂行,毛手毛脚的,就敢伸手下锅。
邹鱼儿被嘲笑,恼羞成怒,斥骂她们说:“老实做活路儿,提个茧丝都怕烫,看我喊不喊工头收拾你!”
女工们果然害怕,尽都不敢再说啥了,只顾低着头缫丝。
杨守玉忙劝:“鱼儿!我告诉你吧,这水的温度,大约在二百一十度,不信你就摸一下。”
二百一十度!邹鱼儿可不敢尝试,嘻皮笑脸地说着:“老师,你不是要看熟丝的噻,紧倒看她们缫丝,没得啥意思。”拉起杨守玉就往外走。
两人说着笑着,出了车间,不时碰到缫丝女工。
邹鱼儿上前,伸手抬起那些女工下巴,动手动脚的,评价说“妹儿长得漂亮”,走过了一段路,又去抚摸另一个女工的头发,口里啧啧地赞叹,说“妹儿头发好黑”,那些女工晓得她是大xiǎo jiě,个个任随她戏弄。
然后,洋洋得意地告诉杨守玉,说张氏缫丝厂,是我老汉出的本钱多!
邹家大xiǎo jiě来厂的消息,迅速传到管家婆耳朵,说成代表邹旅长前来监督了,吓得她跌跌绊绊地跑过来,着急忙慌地高喊“大xiǎo jiě你莫走”,在丝厂库房前头,将二人拦住。邹鱼儿找到发泄对象,立即马起脸,质问:“管家婆你啷个管的?本xiǎo jiě带老师参观,你那些工人也敢嘲笑我们,是不是吃饱了没得事做唢,那就提前一个小时上班,把性子好生磨一下!”
管家婆满口答应:“我早看不惯这几个小蹄子了,来个男人蜂涌起看,大xiǎo jiě来了就打横炮,开除了她们才好。”迅速换个笑脸说:“大xiǎo jiě光临本厂,想必有重要事情交待,请你吩咐,我一定立即件件落实照办。”
杨守玉怕她当真开除工人,砸了人家饭碗,便劝:“鱼儿呀,原定计划,不是要看熟丝?”
邹鱼儿立即卸掉怒容,装得一本正经的,说:“管家婆,你带我们进库房,查看熟丝,告诉你哈,杨教授是本xiǎo jiě的师傅,假如怠慢了半点儿,张老爷、邹老爷,都是不得依教的哦。”
“不敢,不敢。老师请往这边走,不是吹牛,本厂生产的熟丝,远销东南亚,是重庆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老师你还没有见过,只要一见到,包你爱不释手。嘿嘿,这个这个,心头喜欢得很,舍不得放手的呃!”
似乎不多解释一句,杨老师会听不懂,张冠李戴的,闹出个什么洋相。
“你,你,你!”邹鱼儿被她逗得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杆儿,指着管家婆只晓得说你你的,不予批评,也不再假装正经,嘲笑她一番,也就够了。
杨守玉说:“见识见识,大姐请带路,我也是个买主哟,一起进去看看。”
邹鱼儿才喝斥:“还不赶快给老师带路!”
三人绕过堆积原料的水泥坝子,穿过一条横廊,拐两道弯,到了设在后院里的仓库。平时,仓库大门都是锁起的,由专人看守,负责监管和翻晒,轻易不让人进。杨守玉见那门木质极厚重,关得严严实实,确实能够有效防盗。
管家婆喊库管员来,打开了仓库门,一股染料味道刺鼻。杨守玉忍不住打了个喷涕。克制不住似的,不停地呛咳,恨不得扭头拐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邹鱼儿关心地问:“老师你感冒了?”
杨守玉忙说:“没有,味道好冲鼻子。”说完,站到前头,就要往里走。
管家婆拉住她们,劝说:“老师等一哈儿,味道散开点,再进去视察。”
“一哈儿?”杨守玉问。
“就是一会儿。”邹鱼儿回答。
太阳悬吊在半空中,因为地方背光,库里显得凉悠悠的。杨守玉觉得,从背光的角度观看太阳,似乎黑白分明,格外刺眼。地上划出一道阳光地和阴凉地的分界线。仓库里那股浓郁的染料味道,挥发了一阵之后,便不那么刺鼻子。管家婆先进去,拉开了窗帘,屋里顿时就明亮起来,露出一堆堆槐木xiāng zǐ,装的就是熟丝了。
杨守玉不明白熟丝怎会有染料味儿,打量那些木箱,边向管家婆提问:“大姐,这些蚕丝,已经染过了?”
管家婆回答:“是的,里头的丝染过,门口这几堆,都没有来得及染。”
杨守玉立即要求:“我可以看看染过的丝么?”
“当然。”邹鱼儿惟恐回答慢了,惹得杨守玉生气,立即满口答应她。管家婆就闭口不言了。邹鱼儿再次申明,说:“管家婆,我老师不是来耍的,看过各种丝线,还要订几样货,你当参观团打整,我表哥也不依教的哟。”
管家婆说:“哟!大公子也有话,xiǎo jiě你啷个不早说,我还以为xiǎo jiě大方,带老师逛来凤场,顺便来丝厂玩耍。”
不知何故,言语中,竟有些惊喜。
邹鱼儿刺她一句:“你们只晓得大公子长,大公子短,本xiǎo jiě只是个调皮姑娘嗦!”
“不敢。”管家婆转了话题:“老师,请往里面走,先参观参观熟丝,看看成色如何,巴蜀地区都可以排到前列的。”恭恭敬敬地先行领路。
邹鱼儿不满:“名列前茅都不会说。”
杨守玉拉起邹鱼儿,听到前头管家婆大声地吩咐工人:把熟丝箱打开,摆到敞亮处,大xiǎo jiě来检查活路儿,哪个要是惹毛了她,各人端起饭碗滚蛋!
邹鱼儿得意地暗示杨守玉。
杨守玉快步跟进,走到hòu mén口,眼前豁然一亮:在打开的几口木箱里,一卷卷家蚕丝灿若纯银,简直会把眼睛映花。便使劲抾眼睛,看得真真切切了,确实是上等蚕丝。她急赶了几步,拿起丝束,轻轻地抚摸着,心想:看来,正则艺专迁到璧山,是一步好棋!感受一阵,对管家婆说:“大姐,再带我看看色丝。”
管家婆不高兴了:啷个没有表扬表扬?她不晓得杨守玉不批评人就是表扬了。却不敢出声,在自己腰杆周围乱摸,延迟了一会儿,遮掩说:“这个钥匙到哪儿去了?”
邹鱼儿奇怪地问:“撬木xiāng zǐ要啥子钥匙?”话刚出口,明白她是找借口,顿时哭笑不得,大声喝斥:“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开两口xiāng zǐ,找啥子钥匙,还不快去给杨老师打开!”
挨了喝斥,管家婆这才弄明白,眼前这教授得罪不起,飞快地挪动小脚,叫工人撬开色丝xiāng zǐ。
杨守玉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蚕丝,脑子里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彩色绸缎,逐渐形成璧山周遭地面风物,那些风景、花卉、老街,集合成憨厚的璧山土人:张敏毅、罗登云、邹成虎、邹鱼儿、张萌初人等,进而夏伊乔、吕凤子、刘海粟,觉得完全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她明白,这是醉丝了,人看到了jí pǐn物件,往往会陶醉其中,如饮酒过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