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毅对左贤二的猜测不幸而言中。
左贤二在杨守玉跟前充了英雄,过后仔细回想,这事不是充英雄可以抵销的,杨守玉说得很对,不到罗登云跟前去解释解释,得失都暗藏祸患。于是,仔细挑选了几件洋货,包扎得整齐了,叫伙计拿起,亲自送去罗登云府上。
罗府紧靠县政府,同样是一座三进宅院,门前有下人把守。左贤二说我跟罗县长约好见面的。下人才肯进去通报,说外头有个姓左的老板求见,瘦高瘦高的,长得一副耗子相。
模样像老鼠?罗登云不认识,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茶几,厉声嚷叫说:“格老子莫不是左间谍shàng mén了?”
下人吓慌了,噗地跪倒,叩头如捣蒜,说:“老爷饶命呀,我不晓得,这龟儿子是个间谍。”
罗登云却说:“莫慌,莫慌。”捏着水烟筒站起,在神翕前绕了两转儿,才吩咐下人:“我跟你娃说哈,赶紧出去,量实他龟儿子不敢在本太爷宅院闹事,夜半求见,无非是解释所谓间谍之事,你喊他滚进来!”
下人叩个头,说“要得”,翻身爬起,径直到大门口,见到左贤二就吼:“我们老爷说了,喊你娃进去,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说完就后悔不迭,啷个没有说“滚”,但是,“滚”的意见,是命令对方迅速离开,又啷个请得进里屋?
一番话吼得左贤二直翻白眼。
左贤二受得冷遇,皆因有求于人,自己不敢打胡乱说,还是应承一句:“如此本人就冒失了。”把手一挥,招呼伙计跟随,亦步亦趋进了罗家院。
罗家下人牢牢守紧大门口。
左贤二进去,觑见罗登云拿背对着自己,确真有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怠慢意味,心头开始打鼓,有话不敢说、有屁不敢放,嘿嘿嘿了几声,试探对方的反应。
罗登云闻若未听,放下了烟筒,拿起一块鸡血石印材,反复摩挲把玩。这块石头通体雪白内蕴着块状血迹。罗登云捏几下,又掏出放大镜来观赏,随着镜片上下移动,石头里的血迹变幻不定,放大了散成一滩鸡血,缩小时只显得出浓浓的一滴,因此颇生了感慨:宝石它就是宝石的噻,可随光线变幻莫测,现出不同效果,确非凡品的嘞。
这块鸡血石就是左贤二送的。
罗登玉取出石头把玩,就是继续暗示,你左贤二若有所求,再送几块好石头来!
左贤二偏不送石头,闯入县长宅邸,拿定讲道理的主意,要罗登云口服心服。凭什么按我一个间谍罪名?左贤二梳理了自己在璧山的行动,没犯会被认定间谍的差错,那么璧山官民嘈得乌喧喧的,就尽都是诬陷。
罗登云把玩着鸡血石,一声不吭,仿佛石头里裹的不是红石,而是极其珍贵的红宝石,看得清楚了,认真地研究研究,如何能够把这块宝石抠出。
人对一事用心,对万事便难以用心,只顾做自己的了。
左贤二要说明有冤,不能放下洋货就走,只好先开腔说:“尊敬的罗县长,左贤二寅夜拜访,有失礼数。”
罗登云装着回过神来了,放了手头家什,抱拳相揖,说了:“哎呀呀呀,原来是左老板,不失礼数、不失礼数的。请随意坐。哎呀呀,怎么地了,听说左老板回了南洋,原来已经归返璧山,是有了新闻,寅夜前来讲述,本县洗耳恭听。”
“不敢不敢,罗县长,南洋诸国万众一心,尽力支摇国内的抗日战争,民众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形势一片大好!”
“那么,左老板回去,宣传了所见所闻,故有所获?”
“收获不小。”
“可否为本县民众讲上一课?”
“义不容辞。”
罗登云这才大喜,扭头去喝斥下人:“格老子的,左老板亲自来拜访,你们也不晓得上茶了唢!”里屋丫环匆匆忙忙地跑出,拿帕子抹干净茶几,下人进来上了茶,两人一齐向左贤二行礼,又慌慌张张地退出去了。
左贤二一撩长衫后襟,施施然坐下,示意伙计,把礼物放到茶几上来。伙计放下礼物后即退出堂屋。左贤二耐心地等待茶叶泡开,一眼看到罗登云手上鸡血石,双眼滴溜溜一转,没有开口,想让罗登云再说几句,自己有所观察。
罗登云仿佛浑忘了,满城攻击左贤二是个日谍,怎能请他讲南洋华侨支援抗日呢!还饶有兴趣地问:“左老板,这个南洋华侨,怎地隔得老远老远的,还肯回国当司机、当修理工,不怕牺牲,维持滇缅公路线啰?”
“都是炎黄子孙!”
“此言有理,此言有理。”
“不过。”左贤二借机问出:“县太爷学问渊博,以贤二之平常记忆,仿佛rì běn人亦炎黄子孙,怎么他们就要侵略我们中国呢?”设下一个套儿。
“此话怎讲?”罗登云不曾听过这个说法。
“当年,徐福为秦始皇寻找不死仙药,带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乘桴出东海,到达琉球群岛,即今之rì běn冲绳县,开国号谓神武天皇,自称为仲田玄,为颛顼之后徐驹王二十九世孙。”
“哦,你说这个。”
“罗县长另有其解?”
“确实有。”罗登云鄙夷地说:“这些故事,都是rì běn人妄攀天国后裔,数典忘祖之表现。”
“这个!”左贤二一撑而起,就要据理反驳,却察觉不对呢,rì běn人妄攀谁,关自己什么事,果真反驳了,岂不是数典忘祖,只好悻悻然坐下。
“左老板不必替rì běn人害羞!”罗登云好心安慰,说:“倭寇狼子野心,历史都要胡乱编造,什么谎话说不出唢!”左贤二只好不语。罗登云又想起,继续问:“宣讲一事,左老板你看,什么时间进行更好一些?”
左贤二回答:“随便。”
罗登云不高兴了,反驳说:“此事不可随便。”
左贤二解释:“听说贵县舆论,纷纷攻击本人是rì běn间谍,要我来讲南洋华侨支援抗战,是否合适的呢?”
罗登云迟疑了:“这个问题嘛……”犹豫着是否回答。
谈话似乎进行不下去了。
左贤二自取其辱,当然不高兴,而罗登云偏偏要他做事,既非其本愿,似乎不可即行。
罗登云不晓得那股神经短路,抓住左贤二不放,以为他还是不二人选,可以现身说法。
左贤二说:“对了,这次回南洋,恰巧遇到西洋绸缎,贤二不揣冒昧,替贵府的太太、xiǎo jiě们,购置了一批,恭请大老爷赏脸留下,试为裁剪。”说着,把随从手中那个包袱打开,露出一片光闪闪的五六段丝绸料子。
太太xiǎo jiě们听说左贤二到访,晓得有稀奇可看,早就等候在内室房门,见他打开包袱,那些洋缎子或如云霞、或似银锭、或像金线银线所织就,便蜂拥而入,一人抢了一段,裹在身上比来比去,已视为自己的物品。
罗登云先说:“我太太确实喜欢洋货,但是抗战期间,一切从简……”转眼见女眷们喜不自禁,换了个说法:“既来之、则购之,左老板,你把货物通通留下,算好了价格,通知我知晓过后,近日立即把货款奉上。”
太太和xiǎo jiě们锦缎围绕,喜得吱喳乱叫,恰如屋顶喜鹊,受了强光刺激。
左贤二诡计得逞,忙说:“货款不着急。”见罗登云要驳,赶忙申明:“只是,顶着间谍的尴尬身份,本人再是巧舌如簧,如何讲得了抗日救国事迹?”
罗登云立即说:“好办。明天本县出个告示,说明左老板乃爱国华侨,怎么能够诬以间谍之罪呢!”
左贤二大喜,连连拱手,说:“感谢县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