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战进入最艰难的时期,陪都重庆所属县乡,几乎搜尽积储来支援前线。各单位、高等院校自食其力,连国立艺专一类名校,都由当地政府划给几块荒地,师生自己动手,种植粮食,聊补无米之炊。经办私立正则艺专,吕凤子就更困难了。为维持生计,经县教育科批准,杨守玉到凤凰镇状元桥旁,开设裁缝铺,xiāo shòu正则绣作品,接些衣物缝纫件做。
不料歪打正着,丹凤裁缝店做工精细,生意格外兴隆,成了凤凰镇一所名店。
这日逢场,杨守玉叫丁丁猫烧起熨斗,要翠玉下了门板,把缝纫店铺的招牌当街挂出,站在门口等客,自己踩缝纫机打衣服,一脚一脚地点踩,飞轮旋转,机针扎在布帛上,发出嘀嗒嗒嗒的碎响声,缝制一件成衣。
丁丁猫好动,下掉门板,就过来跟杨守玉抢机器踩,被翠玉扯个踉跄。
两人谁都不服谁,你递一句、我我递一句的,当场就激烈地争吵起来。
幸好无顾客shàng mén。
丁丁猫先说:“姐姐,你扯我做哪样噻?”
翠玉回答:“老师教你,啷个不晓得好生学习!”
丁丁猫不服管,说:“就你管得宽!”
翠玉却说:“噫!管不得你了?无论你做啥子,大姐都要管,容不得你扯……”
“哪个扯拐了,是哪个,做啥子扯拐了?”
“就是你,你丁丁猫,扯得出奇!”
“哪个出奇了,哪个出奇了,你跟我说清楚!”
杨守玉不予理睬,各自把机器踩得飞转,不一会儿,分别打好了衣领、袖子、身体各部分,再手工挑线,连缀起了,缝成一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过得几时,城里胡记机器行派人,送来三台缝纫机,翠玉和丁丁猫不再吵嘴,欢蹦乱跳的,上去搭帮手一齐卸货。下一步,缝纫店扩大生产,增强制作衣物的能力。杨守玉打算,将那些能熟练操作缝纫机的学生,轮流派进店里,为老百姓缝制衣物。
太阳从金剑山百十峰头升起,一出山就火红,映得凤凰镇凹地亮灿灿的。毕竟,战火没有直接燃烧过来。陪都城乡再困难,民众还是四出赶场,拿土地里种植的蔬菜粮食,换急需的灯油蜡烛,或者针头儿线脑儿。他们见到杨守玉,个个笑嘻嘻地打招呼,或者干脆丢一包米、几把菜给她,坚持不收她的钱,说是付或者预付缝纫费。弄得杨守玉很不好意思。可她囊中羞涩,先还推辞不收,最后以打欠条或记账方式,收下了那些物品,今后用缝缝补补来偿还。再过一会儿,赶场民众稀稀落落了,从状元桥的对面,走来几个穿扎腿裤、对襟衫的妇女。“姐姐她们下山了!”丁丁猫眼尖,不再吵嚷,欢呼着蹦蹦跳跳的出去,拉着一个女子,进了裁缝店。
风二姐背着竹背篼,扎着绑腿,脑壳上头裹一条白帕子,据说是给诸葛亮戴孝,看上去很有些威风凛凛的。走进铺子里,冲着杨守玉就是抱拳一揖,毕恭毕敬地说:“玉姐姐,小妹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下山来,有事相烦。”
另几个女子双手叉腰散开屋前屋后防守。
这是说好的,杨守玉不能推辞,必须帮她办事,当然是不违背伦理道德、不祸害百姓、不跟政府作对的事,自己才去办。她先朝翠玉使个眼色。翠玉不似丁丁猫,轻易流露纯情,先还故意装不认识,得到杨守玉的暗示后,才将一大缸柳叶茶端拢,递给风二姐几人,轮流喝下了解渴。
杨守玉问:“妹儿,你晓得喊我玉姐姐,到底你叫什么名字,让大姐称呼起来方便。”记得张敏毅问过,自己忘掉了。
“罗仕凤。”风二姐不经意地回答。
“当真如花似玉。”杨守玉赞不绝口,伸手把风二姐拉拢,抬起她下巴,转到光线对照的方向,顿见这个土匪老大眉目如画,皮肤十分细腻,隐隐如有光彩流动,眼神澄净光亮,定是好人家的女儿。
风二姐故意扭动腰肢让她细加端详。
“我姐姐、大姐小的时候,都读过书的咯,杨教授,你莫小看她们了哟。”丁丁猫又多嘴,暴露了风二姐姊妹身世,引以为自豪。
“人逢乱世,做君子做小人,都是迫不得已的。”杨守玉心头涌起冲动,一把将风二姐揽进怀里,抚摸那蓬黑瀑布般的头发,说:“仕凤妹子,苦了你们好些年。”心头一阵哽痛,若非战乱,自己怎会来到这个蜀中小城。
“玉姐姐,玉姐姐。”风二姐感动不已,使劲将脸儿贴着杨守玉的胸口,双手紧箍着她的腰肢,摇了又摇。
“那么?”杨守玉唏嘘一番,还是忍耐不住,问了:“仕凤妹子下山,前呼后拥的,不会是来踩点吧?”
风二姐噗哧笑开,从她怀里挣脱了,指着丁丁猫说:“现成一个眼线,还踩么子的点,杨教授你就恁个老实,收了她们当学生,便宜了我们打探?”
土匪眼线放得远,那是常识,可丁丁猫确真深入凤凰镇,为她们作眼线儿?
杨守玉性格耿直,说了就作数,千算万算,算不出其中会有假,懊恼地说:“我就说,哪有恁便宜的学生。”就不往下想了,还以为嶷二姐有求于人,先交待出眼线儿。于是,怒喝一声:“猫儿,你诳得我好苦!”拿起尺子要打人。
丁丁猫一闪身,躲到风二姐身后,朝着她掰起嘴巴做鬼脸。翠玉比较老实,端起柳叶茶,送到杨守玉跟前,说:“老师你错怪我们了,我跟丁丁猫,真的是来读书的,不信你问丁丁猫。”
反倒要喊贼来证明贼清白么!
杨守玉偏起头去找,那妹儿躲得飞快,正要开口吼,丁丁猫从风二姐的身后伸头,又朝杨守玉扮个鬼脸儿,将舌头伸得老长,吼着“哇呀哇呀”的,眼睛滴溜溜乱转。
问她能问出个什么名堂?
杨守玉乍然省悟,作势拿起剪子,就往风二姐跟前递,像要夹掉丁丁猫的长舌头。
丁丁猫迅速地把头缩回风二姐身后。
“鬼妹儿调皮!”风二姐骂了她一句,再说:“杨教授,我们当真有事找你。”
杨守玉听出她意思,只好说:“仕凤,你有事就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不违背你我三条约定,我都认真帮你bàn lǐ。”
风二姐连说:“有劳,有劳了。”
两人互相谦让着,走进里屋,商量风二姐那事。屋里正是一间卧室兼储藏室。杨守玉把风二姐拉到床沿坎坐起。风二姐取出腰间掖着的双枪,放到枕头旁边,趔趑趔趑的坐下,再捋了一下鬓角,定定地看着对方。
杨守玉示意风二姐先说。
风二姐双手横搁腿上,像个淑女,扭扭昵昵地说:“玉姐姐,这个抗战,已经打到现今眼目下,我看是不能善了。rì běn鬼子霸占恁大地盘做个么子?再说,狗日的霸占东北华北不要紧,不该连重庆贵阳也都轰炸,搞得姑奶奶没得饭吃!实不相瞒,水天池山寨里头,余粮已经不多了,打劫不到,姐妹们上坡,靠挖野菜吃过日子。我左思右想,还不如下山当个工人,依靠卖力气吃饭!”
凡女人进城,能够下力气做啥,无非帮佣、当**、缫丝,去扫大街都不得行。
说了,所以觉得难为情,不好表明意图。
杨守玉陡然大惊:怎么连土匪都穷得挖野菜吃?可是他们下了大山,卖不卖得了力气还是一说,要是操起旧业,绑架拉票,罗登云几个官老爷,不把自己撕碎才怪!
这伙人要开工厂,或者挖煤炭,倒是无人敢欺行霸市,可县政府允许她们做么?
可是,做工或者务农,都是罗登云他们管起,本人帮得了啥呢,不会是读书的吧?
杨守玉设想得自己摇脑壳。
风二姐又说:“要是玉姐姐为难,我们重新上坡,打劫是混,挖野菜吃也是混,混到哪一天,日子得好过了,姐妹们再来跟你细细地说聊斋。”
这个,见死不救,非为人师表。杨守玉心想,怎么都应该向她伸只手,硬着头皮说:“仕凤妹儿,我怎么就会为难了哩?你说,想要做什么,我替你四处张罗。”
翠玉噗哧一笑,这话别有所解!又闭紧自己嘴巴,转身拿起绣件小件,装模作样地反复观看。
杨守玉瞪她两眼,责怪翠玉没大没小的,心头没有想明白:风二姐找自己,到底要想做什么?
“不是嫁人!”风二姐立即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