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宁接到圣旨的时候,说不激动是假的。
她身为富察氏女儿,富察氏自然对她寄予厚望。
顺治、康熙两朝后宫都没有富察氏嫔妃,虽然富察氏为满族著姓,其威慑力也仅仅停留在了前朝,后宫的影响力是半分也没有。
还好,这届皇帝看重富察氏,富察氏的女儿也唯有她一个适龄的,便选秀入宫,甫一获封便是贵人,不可不谓尊贵非凡。
可是渐渐的,宫女、答应、常在都爬了上来,唯独她,位分半点没动。
好容易有了孩子,刚赏赐的封号又被撤了。
惠宁不是不知道,自从她得了“娴”这个封号,满宫里就没停下过对她的嘲笑。
妃子用“娴”一字,好听是好听,寓意也不错。可仔细一想便会觉得不对劲。
“娴”者,女旁闲也,可不是讥讽她清闲不得宠爱吗?
“娴”字还同“嫌”同音,有嫌弃之意。
惠宁在闺中时是地地道道的满洲姑奶奶,富察氏女儿又极少,几个未出五服的堂叔堂嫂和阿玛额娘都宠着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这样的身世,放在同届秀女里头,连钮祜禄氏、郭络罗氏几个都比不过她。
可入宫后所受的磋磨,比她在闺中时得的要以百倍计。
皇帝不甚宠爱她,只喜欢华妃、莞嫔两个,偶有一点温柔,在那两人面前,也总是显得微不足道。皇后、齐妃之流也不是表面那样的菩萨心肠,她为了怀孕,用了博尔济吉特氏的秘方,一步一步,都是步于刀尖之上,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
还好,她有了孩子。
还好,她平安生了下来。
于是她成了嫔位娘娘。
从来都是素净打扮的她,现在也会极力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有点娇气的富察格格了,也不是恩宠平平的富察贵人了,更不是怀孕中便受冷落的娴贵人了。
她是娴嫔,富察氏。
一个注定要名留青史的女人。
七月二十六日,这是行过册封礼的第二日,按照礼仪,惠宁要先前往皇太后宫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再前往皇帝、皇后前行礼。
惠宁刻意盛装打扮一番。
一身石青色缎缀绣八团镶领吉服,缀着四枚鎏铜鎏花扣,领、袖、下襟处皆镶饰彩绣折桂四季花卉纹,间饰杂宝、草虫。明明是庄重沉闷的颜色,却偏偏被惠宁穿出了明媚婉转的味道,头上戴着一顶珍珠珊瑚玉石点翠钿子,蝴蝶、连钱、仙鹤、灵芝之类花团锦簇的花饰看得人目不暇接,寓意也是子孙万代、长寿如意。
太后见了,只是和蔼一笑:“娴嫔从前懒懒的,不很爱这些,如今调弄起来了,倒是真真好看,像朵御花园里刚开的花一样,鲜嫩美丽。”
惠宁才要回答,便听得莞嫔迅速接了口:“正是呢。娴嫔姐姐自出了月子,也不知用了什么好方子,皮肤白皙光泽不说,容颜也愈发光彩照人了。”
惠宁心里感叹一声莞嫔果然不是善茬,面上只是微微一笑,向太后解释道:“这是臣妾母家的方子,专门用来调养月子的。”又道:“若是莞嫔日后诞下子嗣,可尽管来本宫这里索取,本宫定然赠与莞嫔妹妹。”
莞嫔一笑:“娴嫔娘娘果然好说话的紧。”
这便是意有所指了,惠宁哪里肯给她抓住把柄,四两拨千斤似的回了一句:“莞嫔说得是哪里的话,后宫嫔妃皆为姐妹,姐妹之间有什么好不好说话的,莞嫔今日这样情状,想来是孕中多思的缘故罢。”
莞嫔心知自己落了下风,不敢再与惠宁斗口舌,只好看向太后:“太后娘娘送来碎玉轩的那对耳环实在好看,臣妾在这里多谢太后娘娘了。”
太后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颔首道:“说了这会子话,哀家也乏了,左右你们两个和贵妃、裕妃还要去景仁宫给皇帝、皇后请安,便跪安吧。”
“是。”两人应下。
到了景仁宫,只见皇后穿着朝服坐在上首宝座,左手第一位的座位上坐着华贵妃,右手第一位的座位上坐着裕妃。
华贵妃见惠宁、甄嬛二人并肩而来,脸上挂着一缕极浅淡的微笑,手上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一盘蜜蜡珊瑚朝珠,侧身看向皇帝:“两位妹妹果真是极要好的,不愧是同一年入宫的好姐妹,连拜见太后也要一块儿,臣妾当真是羡慕。”
惠宁心知华贵妃来者不善,并不敢多言,甄嬛却是不肯放弃这个斗过华贵妃的机会,伶牙俐齿道:“贵妃娘娘言重了,满宫里的嫔妃,哪个不是姐姐妹妹呢?贵妃姐姐若是羡慕,以后自可同皇后娘娘一道拜见太后娘娘,那才叫尊敬哪。”
皇后含笑看了甄嬛一眼:“莞嫔口齿愈发伶俐了。”
华贵妃又不依不饶地看向了惠宁:“娴嫔怎么不说话?呆呆的跟个闷葫芦似的,好没意思。前几日皇上还说起娴嫔是个可心的,言行举止很是稳重妥帖,怎么到了本宫与皇后这儿,就成了个锯嘴的葫芦?”
惠宁答道:“嫔妾并非此意,只是有莞嫔妹妹珠玉在前,嫔妾本来就笨嘴拙舌的,以前得皇上夸奖也是偶然间的灵机一动罢了,比不得娘娘与皇后娘娘久得圣心。”
这番话将华贵妃和皇后两人都夸了进去,华贵妃找不到错处,冷哼一声便回头看向裕妃:“说起来,裕妃姐姐也算是熬过来了,五阿哥虽然顽劣,到底是万岁爷的儿子,做额娘的母凭子贵,这才叫福气。”
裕妃生了一张温厚的圆脸,五官不算特别出色却有一种淡淡韵味,宛若春风拂面,让人好感顿生,她是汉军旗出身,在潜邸时只是格格,生下五阿哥后也没有晋位,在后宫里的存在感低极了,不过正是因为皇帝这一次给她晋位,才让裕妃耿氏在众人面前怒刷了一次存在感。裕妃保持着她那标准的浅浅微笑,谦虚道:“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妾自然没有贵妃和皇后娘娘福泽深厚,更何况,娴嫔和莞嫔也是因为子嗣晋位,彼此都是有子孙福气的。”
这话说得很有一点技巧,先是夸了皇后和贵妃,又拉上了娴嫔和莞嫔,最后微微讥讽了一句贵妃无子以报答贵妃嘲讽,简直是一箭三雕。
惠宁从前只把裕妃当作个面团性子,当着主位娘娘敬着,哪能想到裕妃也不是个轻易好欺负的。也是,皇帝潜邸时人也不算少,生下来的孩子却少得很,还夭折了好几个,当时的裕妃不过是地位卑微的汉军旗格格,却能生下五阿哥,还在皇帝登基后一举封嫔,就很能说明裕妃的不简单。
华贵妃不傻,也就懒得挑衅裕妃了。
皇后还是那副菩萨似的面孔,招手让剪秋拿来四个匣子:“万岁爷让内务府新做了几套钗环,本宫见着颜色鲜亮,自己戴怕是不合适,便赠与各位妹妹吧。”
剪秋令几个宫女打开匣子,一一介绍:“这芍药的是贵妃娘娘的,百合是裕妃娘娘的,合欢是莞嫔娘娘的,另有一套真珠兰的,是娴嫔娘娘的。”
惠宁接过一看,一整套钗环头面俱是烧蓝点翠的工艺,比起她现下戴着的花钿少一分庄重,多一分妩媚俏丽,卐福、仙鹤、灵芝、如意花纹连绵叠叠,一对用珍珠拟作真珠兰形状的累丝孔雀石镶蓝宝石凤钗,不可不谓富丽堂皇。惠宁面上自然显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皇后只是笑着:“瞧着娴嫔这喜欢的模样。本宫记得,新贡上来的蜀锦中有一匹也是真珠兰花样的,如今一看倒是很合娴嫔。本宫放着那匹蜀锦也是白白生灰,干脆欢喜送作对,那匹蜀锦也赐予娴嫔好了。”
“剪秋,将库房里那一匹藕荷色绣真珠兰花篮的蜀锦拿来。”皇后向剪秋招了招手,不过多时,剪秋便捧来一匹蜀锦呈至众人面前。
华贵妃看了一眼,捂着帕子笑道:“这花样是好看,不过藕荷色……也忒素净了,勿怪皇后娘娘赏给娴嫔,娴嫔从前可不是最爱这种颜色吗?”
皇后还是微笑,丝毫不将华贵妃的挑拨放在眼里:“本宫听说,前几日皇上特意赏了贵妃一匹茜素红的蜀锦,茜素红是偏色,颜色却喜庆的紧,有这样的艳色作对比,怪不得华妃妹妹不喜欢这淡雅的藕荷色。”
莞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鬓边珍珠流苏摇曳:“贵妃姐姐素来最爱这样的颜色,茜素红、香妃色、玫瑰紫、艳桃李……可不都是偏色吗?”
所幸华贵妃与皇后斗法多年,嘴上功夫最是利落,不仅没有失态,反而连连冷笑道:“莞嫔妹妹自己身为妾室,怎么还笑起妾室了?哎呀瞧本宫这记性!莞嫔是皇后娘娘一手□□,皇后娘娘从前不也是妾室吗?听说还是妾室所出的庶女?这倒是自家人笑话自家人了。”
这时正听得外头守门的江福海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众嫔妃连忙跪下,齐声说道:“恭迎皇上驾到,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看得出来,皇帝今日心情颇好。
待众人重新落座,皇帝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那匹藕荷色真珠兰花篮蜀锦,温和看向皇后:“朕记得,这匹是朕赏给皇后的,怎么如今摆了出来?可是要赏赐吗?”
皇后和煦道:“正是呢,臣妾看着皇上赏给娴嫔的那套真珠兰头面仿佛很合这匹蜀锦,便自作主张一块儿给了娴嫔。”
皇帝“哦”了一声,却是看向了惠宁:“娴嫔的确很合真珠兰,皇后好眼光。”
又顿一顿,道:“内务府上回送给娴嫔的那件衣裳也很好看。只是朕想着,莞嫔那里的衣裳,颜色大多素净,不若这一次多赏给莞嫔几匹鲜亮绸缎,也是讨个喜庆。”
皇后语带歉意:“臣妾本也想给莞嫔几匹颜色绸缎,不过这几日看了内务府的库房记录,这一季的鲜亮丝绸,已经分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