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深山,秋风瑟瑟,寒凉夜露一粒粒凝结在草叶之上,不觉沾湿了陈千钧的鞋脚。
他前日方从萧陌然那里收信,那提按分明的俊秀字迹指明了十二三种伤药叫他捎来,间或还有不少专治重伤存命的,不由叫他莫名担心不已。
萧陌然要药?
萧陌然要药做什么?
他这位天资绝颖的师弟,即便是在独自出山历练将山下三十几号妖众尽数剿灭,归来时也连指甲盖大小的伤口都未有,现下竟一反常态地叫他带了这么些药,实在叫人心下难安。
陈千钧心中揣着忐忑,随踏马之声穿过层叠密林,在无数陡峭的山路之后,蓦然闯进了一片翠绿茶园。在透亮的朝阳照射下,那些绿叶像是一片片翡翠,在微风的拂照下尽情舒展身姿,让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产生了些许身处明春的幻觉。
他抬头,只见这周遭密林绿枝摇摆,无半点人居的气息,反衬得那被雾气半隐的独栋屋舍如仙人居处,遥遥立在茶林之后的山腰那头。
那因赶路而带上风尘的男人轻巧勒马,一脚踏入了无栅栏阻拦的院落,立刻听到了正屋里传来的一阵喑哑低语。
“——夫人昨夜睡得可好?夫人昨夜实在是太过热情,让为夫都快无法招架了呢。”
“萧陌然,你若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介意先送你去见一回阎王爷。”
“哦?就现下这个样子?”
窗纸后头似乎有人影动了一动,便听见一阵柔软布料的摩擦声传来。
“你又想做什么!”
男人轻轻地笑,“小红以为我要做甚?”
“你——!”
陈千钧将这令人遐想万千的暧昧对话听了个清楚,立刻涨着脸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心道这师弟也太不分场合了些,明知晓他在外面站着等,还这般没羞没臊。
窗纸那头的身子又动了一下,萧陌然带笑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真不巧,夫人心心念念的事情恐怕只有留到夜里继续了,这会儿的功夫,为夫是得先去见一见友人。”
“你找死!”
“吱呀。”
木门刚开半盏,便见一身雪白内衫的人神清气爽地踏了出来,他的脚上没穿鞋,容貌也是凌乱地样子,面上的心情却是甚好。
萧陌然笑着冲立在院子那头的老友一拱手,丝毫不在意此等貌状的礼态不周,只道:“你来了。”
陈千钧面上尴尬未收:“子焉,你这是……”
萧陌然又笑,“千钧见笑了,我这位江湖出身的夫人向来爱恨分明,这股热情有时却是叫我招架不住呢。”
“嗖!”
一只靴带着风声准而无误地砸上了男人的后背,在他那件雪白内衫上毫无情面地留下一只鞋印,萧陌然也不恼,仍微笑着捡起这靴,回头冲房中人问道:“夫人这是怕我着凉?”
“闭嘴!”
厉呼又夹着物件飞来之声响起,这回他未再任她砸上,悠悠然一抬手,那只有他巴掌大小的女靴便被牢牢握住。
萧陌然低笑:“多谢夫人厚爱,不过这靴怕不是为夫的尺寸。能否劳烦夫人再将那另一只递与我?”
陈千钧呆呆望着他抬手又接了一只靴,如同看见动作娴熟的戏耍技师,面上表情实在古怪。
然当事人却甚是不在意,只悠悠然弯腰踩进了靴,一面冲他说道:“劳你久等,千钧可有兴致与我喝一杯茶?”
“现下?”
他打量着他的装扮,有些迟疑。
萧陌然微笑:“现下。”
脚步一抬,茶座落定。
两人便在离屋不远的露天之处,就着一只一尺高的巨石盘腿对坐。这石台之上似有被磨过的痕迹,虽不如大理石光滑平整,却也算得上别有风味。
萧陌然手中提了一盏黄铜水壶,手腕只是一抖,那热滚滚的水便顺着土陶杯壁淌了进去,立时晕染出一股混了柴灶味的茶水清香。
“我这里无甚好茶,便委屈千钧,同我共饮这无名之茗了。”
他将水壶放下,提手一抓陶杯的把儿便托起了热滚的茶,一面轻轻吹着,姿态却如昔日与他对坐罗圩观茶室一般优雅。
可茶是无名,杯是粗劣土陶所制,而水更是夹了烟熏的味道。这等丝毫无有茶道讲究的寻常饮法,在萧陌然做来就像是浑然天成,仿佛他是天生作态,一丁点儿不与罗圩观的清贵大弟子扯上关系。
他与这师弟一别余日,只觉他似在哪里有些不同了,然乍然一看,却仍不知这点儿不同异在何处。
见友人望着自己出神,萧陌然一笑:“不尝尝?”
“啊。”
陈千钧应了一声,忙将拴在肩上的包裹取下,装在布里的各种瓶罐便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金疮药、玉骨生肌散、断骨塑形膏……你要的这些,我都给你带来了。”
贴着药名的瓷瓶一样一样摆在石台上排开,转眼之间,竟密密麻麻站了三四排。
陈千钧手里握着最后一只锦盒,表情略有诧异,“只是……你要这些药作甚?”
他见萧陌然行止如常,丝毫未见其有半点身体消损的痕迹,着实想不通。
萧陌然却是一笑,“我这回出门匆忙,身上未带足够细软,多备些观中药丹,自然还是好地。”
陈千钧面色古怪,“便连这只,你也要将其卖了?”
他将那唯剩的东西摊在石面,便见那刻着精细花样的云纹似是烙在了乌木上头,在光线的折射中隐隐发出金色光芒。
这锦盒里盛的,正是罗圩道观库中一宝——千年雪芝。
此味药材正如其名,是生长在极寒之地历经千年才出一株的灵芝,也是莫道黔多年前出门历练才偶得一只的好药,只是其药性烈极,纵是有能救人吊命的奇效,却也能在顷刻间将人之内脏化成血水,加以用起炼丹的代价实在太大,因而这许些年只是被莫道黔封在了药库,并未实地使用。
“这只……我另有他用。”
那人轻轻巧巧地答,仿佛陈千钧绞尽脑汁地突破层层戍卫,才潜进药库将之偷来的宝贝,在他眼中不过满山的野草,毫不稀奇。
陈千钧的眉头拧了起来,“师弟,你这药的用处我且不问,只是为何特地指明要我偷出来?观主他待你并不薄,这点你当知晓的。”
罗圩道观的秘丹神药无数,以萧陌然的权利,要这**只雪芝不过是动动嘴的事,纵是他再想要点儿什么更贵重的,想来莫道黔也会毫不吝惜。
“千钧以为我为何如此?”
陈千钧道:“我不知。”
反问话的人缓了一缓,只将那土陶的杯盖在掌中捏拿了一阵,才缓缓开了口:“将所想无甚遮拦地尽全暴露给至亲,有时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陈千钧一愣,“……你是说观主不可信?”
他答:“我未有此意,可留手余地并非坏事。”
高大男人忽地站了起来,面色略显不善:“你我二人自小同在观中长大,历事都由观主亲行教诲,从未有半点儿疏遗……况他老人家现今已近耋耄,若是真如你所言般有所顾忌,为何又指明了要将观主之位传给你?尔之所言,我实不赞同。”
萧陌然轻轻仰头将他看着,见他一脸凛然正气不似有半点掺假,唇角便浮上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仍坐着温言开口:“千钧,我们是江湖人,江湖自有江湖的道理。”
“我们不过是匿于野山中修习的道士,远离世俗烟火,你说的江湖道理,于我不通。”
他轻轻站了起来,与这位相识多年的老友隔了一面石台对望。从山谷那头刮来的风似是一柄剑,在无形中将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轻轻割开了一条裂缝,偷偷随着穿过二人石台间的风渗了出去。
“千钧,”萧陌然轻声道,“人心即是江湖,即便你逃得了世间烟火,如何又能逃开人心?”
他背过身去,缓缓朝着朝阳初上的方向迈了几步,站着,那雪白的衣衫便被谷里吹来的风灌得猎猎,竟像只身形渺然的鹤,仿佛下一秒便要顺风飞向碧蓝的天空那头。
“待这趟事了,我便准备辞别师傅,带着妻子去偏远之地匿居了。”
“……什么?”
“这些年我过得实在太累、太无趣,这阵子无意陷入苦难,尝过了干瘪的馍,穿过了磨到尽烂的袍,有了在意的人,我才知晓人生中原来是存在一种不叫‘罗圩观大弟子’的活法的。”
清绝背影悠然回身,那如玉俊颜满载温柔。
“我在罗圩观留得太久了,久到已忘了做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这番温浅话语听到陈千钧的耳中却有如炸雷,惊得他的面色一阵变幻。
“你要离开我们?”
萧陌然未答,面上微笑未改。
“你身为罗圩观大弟子,获戴受拥,前途无限!可你的念想便是带着个女人像逃兵一样地隐居山林?”
无人回应。
只有谷中之风无尽无休地穿过,灌在二人的耳中呼啸而过。
许久的沉默。
高大男人堪堪向前迈了一步的脚步停了,苦笑声便逆风响起:“你的心思我从未猜准过,但你的说法也从未有错处。只是你这些话让我有些糊涂,我得再想一想。”
他扭身转向院中驻马之处,未曾听到背后有半句挽留言语,心下像是丢了些什么物件似地有苦难言。
踩镫上马,抖鞭轻喝,陈千钧到底还是忍不住回身,冲了立在日光中的飘然身影呼喝:“子焉!你这阵子怕要渡关,不在观中……可千万小心!”
那个逆光的白影悄然向这方迈了几步,便听笑言作答。
是他许久未从萧陌然口中听到的称呼。
“——师兄,”
他说:“多谢。”
陈千钧心下一暖,只将方才那些口舌不快尽抛脑后,便又极快地答,“待这事了了,你可要带上你的美娇娘来请我一盅!你这家伙欠得我多了,一句道谢可不够!”
萧陌然笑:“自然。”
“走了,莫送。”
啸马蹄声渐远,不会儿便见那人马化成了茶陵中的一只小点,远了,这屋舍的主人才又提步走回院子,似笑非笑地冲着屋舍旁的一片阴影开口道:“夫人若是想加入我们的谈天,大可光明正大地在旁坐着,何必徒站如此之久?”
站在阴影里的人动了一动,踏出了半步,迟疑道:“罗圩观主之位,你……”
她显然是都听到了。
萧陌然挑眉:“我若非下任观主,小红便不与我说话了?”
凌昭答:“不会。”
见他眸里蓦然漫出来的笑意,她才反应过来又着了他的道,立刻涨红着脸接了一句:“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男人呵呵地笑,表情甚是愉快地伸了臂将她揽住,一面提脚往房里走去。
“夫人的伤可得快些养好了,否则便赶不上那花夕节的热闹了。”
“什么?”
凌昭脚一顿,萧陌然便也住了脚,俯身将她望着,笑道:“不过在那之前,咱们得先去见一人。”
“谁?”
萧陌然道:“诡计百通——胡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