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某些东西是对的,那样的构思很美好,很让人向往,令人赞叹到羡慕乃至于嫉妒的程度……这些都一点没错。
但是,绝对稳定的世界终归是不存在的。
要说是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个体永远是低熵体,而宇宙的熵只增不减。
很早以前,在法术尚未被称作法术的时候,学者们提出了这一概念。
那是绝对化的真理,那不是从什么实验中总结出来的公式,那是最诚实的“理论”,是人仰望星空时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的“法则”。就像不吃饭就会饿,不喝水就会渴,被杀就会死一样,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而人是自私的,不自私的话就无法生存,不增加别处的熵值就无法保证自身熵值的稳定。
所以,相互理解只会是一种特殊状态,是动态平衡,是这世间千万年苍茫风霜中的一场梦境。
而有人却为了这梦境的再临和延续赌上人生,并且为之不懈奋斗致死。
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是啊。”我说,“如果有那天的话,就真是太好了。”
我抬起了手。
拉夏拉塔大炎爆术,从他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的那一刻起,这个法术的咏唱就开始了,祈愿美好的人因自己的祈愿而失去美好,倒是件蛮讽刺的事情。
城墙般大小的火球在原野上炸开,我用一枚热学缓冲护盾包裹住了自己,护盾的外侧是呈等离子态游移的气体,俗称火焰,它们如同流水那样在我的周身流过,和雾气交织在一起,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送来淡淡的暖意。
当然,这次也依旧没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杀伤——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造成了——自称戈蓝寻的人望向我的眼神中平添上了某样东西,某样黯淡至极刺痛人心令人反胃的东西。
“你看,并不是没有损失。”我说,“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温柔是件好事,有人说了这样的话,有人就会反驳,有人就会谩骂,有人就会攻击。”
“你以为你可以改变,可是本来如此,创造的终要毁灭,得到的一定失去。没有什么永恒,善良只是过渡态。”
是的,善良只是过渡态,万事万物的规则所言,决定时间足以摧毁现有维度的一切,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而不是变成第二个戈蓝寻。
一味地建设和维持只是垂死挣扎罢了。那样徒劳的事情,我不会做。
“如果你不是你,如果你没有你的强大,你已经死了。这就是世间冷漠者对建设者的dá àn。”
“……”自称戈蓝寻的人沉默着。
雾气开始变得浓郁了,浓到我几乎看不清篝火,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站在一片纯白的背景上,像是水墨画晕开在大片的水幕里。
我抬头,雨点从miàn jù的缝隙里渗透进来,终于还是下雨了,我该往我储存淡水的戒指里收集一些,这样我就能走得更远一点。可是我没有动,我的时间不多,可是我并不着急,我并不担心失败。
我失败的次数已经足以让我麻木。
雨势迅速地变大,在大雨里雾气开始渐渐地消散下去,远处的巨大黑影开始出现在视野之中,那是一座高耸的巨塔,漆黑的表面像是一块墓碑般在雨幕中耸立。它的脚下是许许多多的建筑群,它们延绵着铺开在群山脚下,也是一片漆黑。
希望塔,废墟。
一个陈旧的故事,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太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谎言。
我们曾经的理想。
“是这样啊……”自称戈蓝寻的人说。
“是这样。”我回答。
“我大概明白了……两千年以来,你是第一个拒绝这理想的人。”他扔下那只鸽子,站起身来,直视我的眼睛,“我确认一遍,你相信我么?”
那鸽子没有落进篝火里,它在空中化为了一串烟雾,消散了。
“不相信,为什么我非得相信你不可?”我说着,与此同时,第四个法术的咏唱已经开始。
我看见那团惹眼的篝火也开始消散,先是大雨浇不熄灭的火焰,然后是腐朽得发黑的木柴,最后是火中烧的残缺不全的笔记。
“那你是否相信希望,相信未来,相信一切会变好的可能性?”
“不相信。”我说。
接下来消失的是他的行李,那把古旧的琴,白烛草做的弦,灰棱木雕的琴身,还有琴身中暗藏的短剑。
“那么你是否相信梦想,相信努力的意义,相信积极的正当性?”
“不相信。”我说。
画着地图的羊皮纸消失了,写满字迹的回忆录消失了,刻着图腾的青蓝色袍子消失了,一串雕着女孩名字的手链消失了。
手链上辉宏烛光的名字也消失了。
“那么你是否相信爱情,相信浪漫,相信心灵的可沟通性?”
“不相信。”我说。
然后消失的是他的头发,他的脸颊开始出现裂纹,砂土一样的颗粒从中流溢出来,没有一滴雨水沾上他的头发,雨滴和法术一样从他的身上穿过,落在地面上匆匆地破碎。
拉菲戈蓝寻是个幻影,我想很久以前的我不会相信这样的事。
这幻影在死去以后的很多年又回到这里,徘徊在这片荒原之上。此前的很多年里他也像这样徘徊在这里,诉说着一个在我看来华而不实的梦想,这梦想感动了一个又一个行走在旅途上的人,让他们为之奋斗,最终为之死去。
毫无疑问,这是个残忍的童话。
“你扪心自问,确实一点相信的可能都没有?一点建设的**都没有?一点改变的想法都没有?”
“没有。”事已至此,我已经不想再去诉说别的dá àn。
他的身形开始溃散,从他身上每一个可见的地方开始,裂纹迅速地蔓延,然后扩大,从中流淌出来的灰黑的残渣消失在雨幕里。
“这样啊……”他叹了口气,说,“看来……这次我找错人了……真不走运……真是短暂的一生啊……”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否想过为此付出些什么呢?”我问他。
“当然。”那业已残破的人形回答,“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在说完这话的瞬间,他的形状土崩瓦解,像是被岁月侵蚀多年的石雕。那些漫长的飞逝的光阴里,大风呼啸着掠过原野,大雨咆哮着拍打坚硬的岩石,石碑上的泥土被冲刷而去,几千几万年的露水蒸发,岩浆在河谷里流淌凝结,恸哭的人用他们嘶哑的嗓音歌唱,太阳出来了,月光静静地安抚大地峥嵘的伤痕。
我沉默地站在大雨中,风吹云起落,我的眼前已经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