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暗红色的血从鬼面人的胸口处涌出,顺着剑尖,坠成了朵朵冰花,很美,很冷。
血链断了。诸怀双目圆睁,每寸皮肤都绽放了火星,熔岩色一闪而过,血肉全在那瞬间化成了灰烬,蒲公英似得飞散开,消失在田间。
尽管中剑,不解和不甘却强撑了他流逝的生命力。鬼面人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尽浑身的力量转动了干枯的脖颈,骷髅般的面孔终于看见了dá àn。
姚易!
自出生起,鬼面人就准备好了为教业牺牲,直到魂归钟息谷。他想过无数种死法,却从未想到会命丧于猎物之手。
被视为猎物的姚易,却有着不同于猎物的思考。尽管被卢业救下,却丝毫未脱离斗争之外。这份安全来之不易,又可能随时失去。他得做些什么,而不是在庇护下瑟瑟发抖。没有办法在正面战斗中给予助力,可他有一颗huó dòng的大脑。
至少赢过一次!
怀揣了这样的心思,他盯紧了整场战斗。从卢业谈笑间斗败黑衣人,再到人与异兽之战,精彩绝伦又险象环生。
边缘的视角,他迅速地抓住了不同寻常之处:异兽与卢业死斗之时,鬼面人全程都未有所动作。鬼面人绝不可能讲究什么侠义心肠,让两者单打独斗。迟迟不出手,要么是他动不了,要么是藏着什么招数。想到此处,姚易便盯紧了他,好在危急之时示警。
他的神经绷紧着,直至寒剑落地的那一刻。姚易还记得那个瞬间,失神了有三息之久。好在卢业并没有溃败,发起了反击。回过神来,他望了寒剑一眼,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趁着鬼面人关注卢业的间隙,他爬出车篷,将剑从土中拔出。
天穹变,他提起寒剑。
七星降,他踮了脚尖。
诸怀卒,他寸步逼近。
血链现,他挥剑刺去。
卢业以此剑救他,他亦以此剑救卢业。
可剑出了,人未了。
望着鬼面狰狞的头颅,恐惧在心中炸裂开来,少年握剑的右手不可控地颤栗。姚易没有杀过人,更未曾杀过修士。常识告诉他,鬼面人应该死了,可常识不适用于修士。
“你是怎么知道的。”鬼面人却一改之前的恐吓姿态,渗人的面孔抛出了一句疑问。
“观察。”姚易讶于他的反应,勉强压下恐惧,板着脸回答道
“看来你之前的逃脱,不是偶然,小子。”鬼面人有点想笑,却没有多余的力气来驱动自己的嘴角。
姚易没有接话,画面凝固了下来。田间忽来一缕春风,吹在他身上,尽是寒凉。
鬼面人陷入沉默,僵硬的五官如石像一般。忽然,他灰暗的眼睛中晃了光彩,鼻翼稍动,深吸了口气,牙关颤抖:“圣典在你手中吗?”
姚易见过这种眼神,第一次在三年前,这是第二次。
一个将死之人,却对圣典念念不忘。若是人也罢了,一个物件却让他执着了十六年,临死前还想得到dá àn。姚易不懂,也纠结是否要给他回复,毕竟这个人曾想对自己痛下shā shǒu,没有丝毫怜悯。
可很快,少年放弃了内心的挣扎。
“没有。”
“谢谢!”
这句话似乎带走了所有力气,脆弱的光芒从鬼面人眼中褪去,重新被阴影覆盖了,嘴角挤出了微笑,凄苦又释然。他头一歪,僵硬的皮肤出现了裂纹,整个身体山石般碎裂开来,完全看不出原来的人形。
姚易抽回剑,看着地上的尸体,心中满是恍惚。就在这时,耳边又响起了问句:“你说的是实话?”
循声望去,少年见一人披头散发地盘坐于车篷之上,眉眼间带着感激和赞赏,正是卢业。
“是实话。”姚易平淡地回答着,向卢业走去。
“为什么?”卢业微微偏了头,继续问道。
“我可以杀他,但我不能折磨他。”姚易走到了卢业面前,发丝下的面庞上尽是果断和决绝。
他将剑奉上,以示归还。卢业却及时伸手去接,一双睡凤眼呆滞地望着他。十几岁的少年身处乱战之中,却能直击盲点,找出关键。借寒剑制宜,在存亡绝续之时,一击扭转必死之局。
而最令卢业讶异的是,在快意恩仇的岁数,这个少年懂得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
嘴唇微动,卢业下了定义:“你有一颗卫道之心。”
姚易不明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选择闭口不应。卢业也不计较,俯身将剑置于腿上,倒是姚易光洁枯瘦的掌心引起了他新的注目。
凡人之躯,不懂法门,用此剑却安然无恙,连冻疮都没有。
这个少年人,还真是充满着惊喜。
卢业并不明说,他有着自己的打算。收回了目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素白瓷瓶,捏起瓶塞就往口中倒了一粒药丸,随后将瓶子递了出去,对姚易说道:“玄岳丹药,活血修脉,赠与你。”
姚易刚欲推辞,却是见卢业指了指石壁下不省人事的丁水,说道:“那车夫是谯山之人,我只知人兽气血咒能相生共连,只消一颗,人牛皆愈。”
卢业将剑轻抛而起,半空中的寒剑隐隐震动了起来,从剑尖到剑柄,它的每一处都自发地排斥着整个剑体,伴着哗哗的声响,热气狂涌,被拆解的剑像沸水般,溅射四方。一息之内,剑形不存,惟有所化的青烟缕缕。
姚易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神中有好奇,有惊讶,有艳羡。手中的瓷瓶传来了汗意和热度,却依旧死死地握着。卢业站在高处,将少年的表现看的真切,不紧不慢地向他说道:“这几日若有闲暇,到定江萧府来寻我。”
姚易拱手回道:“定当拜访。”
卢业点了点头,在姚易的注视下,纵身一跃,负手踏空而去,衣袖在风中舞动,忽于空中一滞,抛下一句话:“对了,重新介绍下。我乃玄岳八十代弟子,上清宫卢业,道号明彦。”随后见他身姿轻转,白云也被其吸引,随之而动,速似疾风,逸然如仙!
*********
“卢业。”
站在三清殿里,老道轻轻默念起这个名字。望着殿内的残垣断壁,他着实有些头疼。他俯身拜了拜三清神像,刚欲坐下时,殿外却传来了软糯的女声。
“阿爹,你拆了束流叔叔的大殿啦!”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盈步入殿,一袭梅红齐胸襦裙,配之鹅huáng sè袖衫,显现了玲珑有致的身段,花顶髻插了两支银色花簪。温润白皙的瓜子脸上,眉若柳叶,眼如清泉,玲珑鼻,月牙唇,如此姿颜,怎一个美字能说?
“皙儿,这可不是爹拆的,爹刚才和人打架了。”老道急忙解释道
“那谁赢了?”少女嘴巴微张,明显是吃了一惊。
“我没赢。”
“那你输了?爹,你输了,好丢人。”
“我没输”
“哎,打了平手你还唉声叹气。”少女不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可是我们约好了,谁输谁修殿啊。”老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一红,躲开了女儿的视线。
“哎呀,回山之后,要是娘亲知道了,你就完蛋了。”她双手叠在胸前,很没良心地笑了起来。
“你个臭丫头,不想着给阿爹报仇,还幸灾乐祸。”老道佯装生气,长须抖动,如同扫帚般甩了出去,吓得少女愣愣的。
“那什么时候去报仇嘛”少女垂下头,琼鼻微皱,眼眸晶莹地瞟了眼老爹,两个食指不停打转着,小女儿姿态尽显。
老道踏着碎步出了殿,在门口静静伫立,昂首望天,悠悠道:“很快。”
**********
咚咚咚
幽暗的深谷中,洪亮的钟声忽然响动。岩壁的暗室中,一名身着黑纱的女子跪在玄色的石壁前一动不动,微光从岩孔中透出,映照在她的手臂上,如同暮色雪花般的肌肤被点亮了。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来者推开了门,声中带喘:“我主,影目辛必已死,哀钟响彻全谷。”
“寻回他的尸体,找到线索。”女子没有动作,声音不带温度和感情。
“是!”
“看来,圣典要出世了。”
**********
黑色的河水静静地流淌。
黑色的河岸传来了微弱的震动。
黑色的身影走到了岸边,纹丝不动。
黑色的球状物蓦然地从河水中浮现,璀璨光芒从中闪烁而出,如同夜空的星辰。
黑色的身影临空一抓,黑球就被吸到手中。
“这笔交易,不亏。”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