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江道此时下起了细雨,全境笼罩着濛濛如烟的水汽。这本该是才子骚人诗兴大盛的美景,可提不起姚易的情致。身着薄衣侧卧于牛车中,少年rén miàn色明显带着恍惚。他用药丸救回丁水后,曾向他询问身份来历,可丁水仿佛像是变了个人般,态度谦卑又固执地告诉姚易,进了城,一切都将坦言。
姚易选择相信他,可是脑子里却平静不下来,他自然而然地回忆起鬼面人的痴,卢业的义,两人的术,和他出的剑。本想总结些东西,却蹦不出半个字。
毕竟,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历可不是一个少年所能轻易释怀和理解的。
牛车快速地行驶着,不知过了多久,一抹黑灰色映入姚易的眼帘。少年骤然心惊,脑中浮现出鬼面人狰狞的面孔。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是定江城的一角城墙。他微微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竟然成了惊弓之鸟。
他没由来地起了兴趣,目光灼灼地观赏起城墙来,只见其那上面除了边缘明显的城砖,还有数道白色纹饰,在饱受岁月侵蚀,它已经显得有些残破,不过在残留的形体上依稀可以辨认出是道龙纹。
姚易越是看,越是觉得那龙纹有些异常,又说不出异常在哪。它就如同一块磁石般牢牢地吸引住了少年的目光。
蓦然地,一股愤恨,寂寞和悲伤的情绪从姚易的心中凭空涌出,他感觉灵魂似乎被扯住了。清澈地眼睛霎时暴涨数条血丝,连鼻头也不忍住皱动,有两行清泪更是毫无征兆地从眼角划落了下来。
“少主,到城门了。”
如同救火甘霖般,丁水的提醒让少年周身一抖,各种异状尽数褪去。一切好像都回归原处,那龙纹还是龙纹,他还是他。
我究竟是怎么了?
赶忙拭去了泪水,姚易向前挪了一步,手从丁水的肩旁穿过,指着城墙问道:“丁叔,你可曾见过那龙纹?”
丁水停了车,顺着少年的指引,眯起眼望了望,过好了好一会,才用带着回忆的口吻回答道:“我以前见过,可那时龙纹是完整的,现在却破了,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只是有些奇怪罢了。”姚易思索了片刻,还是选择将这事压入心底,又在回头时忍不住瞟了眼,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接着便跟了句:“我们继续走吧。”
牛车哗哗地启动,平缓地驶进了城门。
“啪!”
城墙上飘下一块白色,如落雪般坠入护城河中,肉眼可见地化开,消散。
残破的龙纹又少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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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江城,辛朝定江道的道都,也是十八道之中唯一一座治所和道名相同的大城。究其原因,还是定江从蛮荒的时代就已经被开辟为聚落之所,三面环水,航行便捷,豪门遍地,而这些豪门大族之中,要么是明里暗里和修门大派有所联系,要么就是颇有底蕴古修之族。在这些势力的运作下,近万年间,无论历经什么朝代,定江城经久不衰,永远是一幅熙熙攘攘的模样。
姚易来过一次定江城,他曾自认为自己和定江城只有一面之缘。那年,他随祖父匆匆而来,在城中一处幽室中单独完成了六篇文卷,以甲子一等席,获秘授白璧剑,可祖孙二人未作停留,又匆匆而去。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明白,既然准备流亡一生,祖父何苦让他去争这璧剑。
不过,他隐隐感觉此事在今日或许会有个dá àn。
定江城很大,可陈婆的住处却并不远,牛车在城中行人的侧目中,穿街越巷,很快地到达了目的地。姚易怀揣着些许急切,迅速地跳下了车,打量起这座房屋。
雪白墙壁上的凹陷处,安着一道灰木小门,上面挂着两个精巧的红灯笼,配上两旁新贴的对联,满是小门小户的和谐。
不待少年动手,丁水上前就扣起了门。伴了一声应答,门里露出了精致又掺着英气的女子面孔,挽起的发髻和浅淡的衣裙表明了她已为人妇。她看到丁水,明显是吃了一惊,轻声问道:“水哥,怎么是你?”
丁水面色有些尴尬,没有答话,反而是侧身指了指身后的姚易。那妇人看到少年,脸上更加惊讶,声音却依旧平稳:“小易?”
“盈姑姑。”姚易向她拜了拜,微笑地应答道。
看到少年和丁水,妇人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不过脸上却是不变,伸出手拉着少年,略带些责怪的语气,说道:“小易啊,你怎么只剩下一件长衣了,快随我进来。”
一股暖流从手上传来,让姚易单薄的身子感受到稍许暖和。他随着妇人进了门,略微宽敞的院子上有一道令人注目的绿色,在细细看去,竟是用泥土围住的几枝竹子。
院子空荡荡的,没有栽什么花草,反而植了竹子,着实怪异。
姚易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此时的他可没有闲情逸致去品味院子的布置。跟着妇人跨过了小屋的门槛,他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
黄杨木太师椅上端坐着一名霜发老妇,她身着淡蓝色沃衣,苍老的面容和先前的妇人有着六七分的相似。见三人进了屋子,她站了起来,慈祥的面庞细细地打量着两个来客。
迎着老太的眼神,六尺大汉脸上满是愧疚,下意识地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
姚易依旧挂起了在门外时的微笑,也不急着说话。
老太重新坐了下去,右手往身侧的桌子一拍,层层透明的气破骤然飞出,姚易等人还未反应过来,气波扫去,将身后的门地关上了,随后化成了个硕大的气泡,将四人包在了一起。姚易注视着气泡,发现整个气泡一直有着透明的浮动,竟然像个活物。
“此乃罗音壁,能杜绝耳目探听,以防不测。”老太搓了搓手,率先发问道:“你们来找老婆子,有什么事吗?”
姚易向前踏了一步,行了个晚辈礼,恭敬地说道:“陈婆婆,我想知道更多内情。”
前一刻面色轻松的老太这时却叹息了起来,瞥了丁水一眼,刚欲作答。羞愧难当的丁水却抢先说了起来:“陈婆,是属下疏忽,少主路上遇上归夜教的邪徒,险些丧命。”
“什么?”陈婆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调高了,怒意滔滔地问道:“那群黑蛇鬼还没有放弃追杀?”
少年人眼眸闪了光,看来陈婆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然而老太出乎意料地没有顺势将其中的渊源下去,反而问了姚易脱身的经过。少年便简而述之,隐去了一些细节,只说是一位玄岳的大能救了自己。
老太点了点头,拧起了眉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又用了一种劝说的口吻,向姚易说道:“按你所说,除了那个死去的归夜教徒,已再无人知你身份,何必再去冒那个险,按老身看,你还不如继续呆在山上。”
姚易摇了摇头,反而轻声地问道:“您可知”
他故意的停顿,调动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凤公虽逝,铁羽犹存。欲明旧事,请往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