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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已至。
极南之地的定江道未有雪顾,就连地处环山之上的茅草屋也不例外。
身穿青色棉袍的男人负着手,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踱步,肆虐的寒意丝毫无法冷却他躁动的情绪,反而在头上冒出无数斗大的汗珠。
他在等待。
他的妻子在屋内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湿润的青丝散乱在额上,耳边,和床垫上。她闭着眼,印堂和眉间拧着的肌肤像是深渊中的沟壑,她一次又一次地深吸,吐气,掌心处的床单早已划开了口子,纤细的手指捏紧了那洁白的被芯。
“使劲!”
“使劲!”
稳婆早已不知是第几次的重复,她擦拭着渗进皱纹的汗水,不断地激励着这个新妇,心里默念“崔妈神保佑,崔妈神保佑!”
“哇”
“生了,生了!”
男人火急火燎地冲到紧闭的木门前,高声喊道:“我家娘子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木门轻启,稳婆探出头来,向在外焦急等待的姚易恭贺道:“崔妈神保佑哟,母子平安,还是龙凤胎呢。”
姚易透过木门拉开的缝隙,向纱帐下的妻子望去,她强撑着眼皮,对上了丈夫关切的视线,苍白如纸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和脱力的疲乏。
男人这才安心,接过那裹于襁褓中的两个初生婴儿。
小小的身体,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还是轻轻地碰了碰那稚嫩透白的肌肤。
滑滑的,就想那白璧剑
不对,像绸子一般。
随他们的娘。
他感受到血脉的共鸣。
他生疏地轻轻摇起怀里的两个小人,如平静的大海轻推着帆船。
“孩子我的孩子。”
女人唇角弯弯,明媚如巳时之曦。
她闭上了眼,传来了微弱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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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环山的上阶上,男人缚着蓝布条的发冠刚从上阶上冒了出来,就听到了两声稚嫩的声音。
“云鹤!扶弦!”
姚易提起衣摆,一步踩着两阶地向上奔了过去,一手一边地将在阶顶的男孩和女孩托起,笑着转了个圈,方才将二童放下,揉着他们圆嫩的脸蛋,问道:“今天有没有好好听娘的话啊?”
扶弦突然笑了起来,指着云鹤告状道:“爹,哥哥又去玩泥巴了,害得娘又洗了一件衣服。”
云鹤双手叉腰,一张小脸皱地跟地里刨出的姜似得,生气道:“mèi mèi,说好不和爹爹告状的!”
姚易一脸严肃地看着云鹤,严厉地道:“跟爹保证,再也不玩泥巴了。”
男孩被父亲盯地有些怕,支支吾吾地道:“我再也不敢了。”
姚易面色依旧如铁,道:“说清楚。”
云鹤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再也不敢了!”
如铁树开花,姚易的脸忽然绽开了,抚摸着男孩的脑袋,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说着他将一对儿女扛在两肩上,向茅屋里的那角看去,对上妻子笑脸盈盈的娇颜,说道:“走,去尝尝你娘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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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春天再次来临。
茅屋的上覆的枯草已经不知换了多少次,连夯实的支柱都常常有木屑随风落下。
风吹地木门吱呀作响,十几个人影,有老有小,将中心的纱帐围得水泄不通。
床板上,老人身上覆盖着一条用了陈旧的被子,洗地发白的边缘又皱得像他苍老的面容,他轻轻地摩挲着那中间褪色断线的两团图案,隐约间便辨别是一对戏水的鸳鸯。
那是她嫁来时绣的。
可她早就走了。
他肩膀一缩,用尚有余力的手将这行将就木的躯体撑了起来,这一动可吓坏了围坐在周围的晚辈,纷纷出席阻止。
“爹!”
“爷爷。”
“外公!”
老人露出了数十年不变的笑容,出声安抚道:“好啦,也不差这一下。”
见他面色淡然,众人方才安心,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茅屋静默了下来。
老人瞥了眼胸口雪白的胡须,蓦然想起了那个老人。
作为铁羽凤,却没有涅槃,就连余烬也灭在了这个茅屋里。
而自己身为他的孙子,只是安安心心地憋在山上做泥鳅,连大海大浪都未曾见过,甚至连这背靠的环山都未爬到过巅峰。
可这一生,他过地很快活,很平静。
“云鹤!扶弦!”
他叫了一声。
两个双鬓斑白的男女从人群中走出来。
老人从被子里将另一只手伸了出来,如同数十年前一般,可现今摸到的却是二人满是皱纹的脸,道:“孩子我的孩子。”
“从今天起,孩子们应该出去好好看这天下了,那不能说的事自我而终。”
孩子们强忍着眼中的泪花,向父亲不住地点头。
他抽回了手,也收回了怜爱的目光,又恢复了平静。
他能清楚地感觉那一丝一丝的力量从自己的手脚间流失,甚至能感受到放缓的心跳。
沙沙。
他想向窗外转头,却再也没了多余的力气。
他动了动嘴唇,喃喃地道:
“听。”
“风”
沙沙。
他闭上眼,再也睁不开了。
微风从窗外拂了进来,它轻轻地来了,如顽童一般,在老人被吹开的衣袖口上塞了一片树叶。
扇开两面,边分二弧,合一于柄。
黄了一分,绿了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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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台上,蓝纹的正清符已然蓝芒不再,可背后却留那张的清逸面孔遍地红点,如受蜂蛰。
心魔已显。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炷香,卢业却在寒冰椅上有些坐不住了。
他知道,本心与心魔之斗本就是消耗不起的战斗。时间越是漫长,心性就越容易迷失,如同鏖战的军队失了粮食一般,而心魔则不同,它在符能的牵引下,会不断地从自身的怨气和痴念中汲取力量,人的**没有尽头,所以它的力量便会源源不尽。
曾犯下过错之人,容易纠缠于内心的自责。
曾遭受挫折之人,容易俯首于失败的阴霾。
曾广受褒奖之人,容易止步于往昔的成就。
卢业知道姚易都不是这三种,而他更清楚少年的执念,他害怕这个年轻人拜伏在隐忍的恨意下。
可这一次,卢业却是错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静观其变的众人似乎已经看到了少年人的结局,只待他心魔蜕体,再出手将其压制。
届时此位大好少年,恐怕只有半疯半癫的后半生了。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