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泥泽中,此刻,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暗斗,观战的,一方出于敬畏,默不作声,一方出于心怀鬼胎,也只能静看事态发展。
在赤影激射,百众乌鳝及祁渊未有所查时,金鳝是有所觉的,亦是有所作为的,赤影还未触及血饵,一块黑泥后发先至,打在了血饵上,在血饵摆晃之际,赤影扑了个空,重新落在了泥泽。
一金一赤两鳝就此隔着血饵分庭而立,互相对视着,传达着讯息。
而隔岸观火的祁渊此刻也才看清,这赤影竟是赤中带金,而那金影,也只不过是通体淡金,一个再百将变,一个初成进阶,故而相差无几,故而不惧。
但,实力相差无几不代表药效也是啊,没听见此刻祁渊的内心已经开始止不住的咆哮,对于他而言,或许也只是十年之差,但,便是天与地之间的差异。甚至,说是两个药种也不为过。
所以,此刻他也只是暗自祈祷宗祖保佑,保佑金鳝胜利,保佑咬到钓钩的最终是金鳝,可,还未等及战局起,祁渊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踢自己的小腿。
是讹兽,而且一定是有状况发生,不然在这种关键时刻,讹兽是绝对不会打扰自己的。而此刻,祁渊最担忧的要数再起什么幺蛾子。
也就不敢耽误,连忙俯首去望,却看见讹兽面朝惠水,双目空洞,它的心情更是从激动到茫然乃至疑惑走了一遭。起伏不定,雪白的小爪遥指惠水上游。
极目眺望,开始,是碧波中的一点黑点,但渐渐地,祁渊看出了端倪,那是人,是横抱在十丈巨木漂浮在水面上,几欲昏厥的人。
但,那又怎样,每年惠水中不知要淹没多少个作死的人,其中长达三尺成群的食人鱼,无数斑斓纤细的水蛇,食人血致死的一尺长水蛭,霸主般存在的十几丈惠水螣蛇,甚至出过小山一般的一口咬死螣蛇而且慢慢吞下的巨鼋。
人命,在这无限威胁的蛮荒,从来都不如一头可供人食用十天之久的巨兽值钱,更何况,是快要到自己手中的金鳝。
但,下一秒,就在祁渊欲转身不理时,一条青蛇从水中激射咬向巨木上的那人,那人几尽筋疲力尽,却还是聚起了全身之力,勉强用手中的利剑划开了青蛇。
可也是那一瞬间,祁渊看清了,也明白了,更是慌忙用左手紧紧捂住了嘴,堵住了那一声差点便脱口而出的叫喊。
要说和祁渊最亲的,除了阿公外,也只有一人,便是此刻惠水中巨木上攀着的大伯,大伯并非阿公这一系,也就是其父辈和阿公之间也只是堂表关系,又因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大巫祭之位争夺的事情,虽说后来也不争口角,但阿叔和大伯也一向不对头,形如陌路。
虽然后来同为猎队,关系稍缓,大伯有所调和之意的堂弟堂弟的叫着阿叔,倔强的阿叔也从未称其过一声哥,口中的大哥也只是祁渊小时候死在战场上的那个从未见过的爹。
而那时的祁渊不懂那些,他只知道,大伯对他极好,每回猎队回来都给自己带东西,有时是一小袋野果,有时,是只松鼠,是只斑雀。那些年,等着猎队回来,想象着大伯会给自己带什么好东西就是他无趣的日子中唯一的期盼。
就连讹兽,当时那个眼都没睁开的小东西,也是大伯送给祁渊的五岁生日礼物,从那以后,守在村口,等着归猎的除了一个学着大人手缚在身后来回走动的搞怪身影,还多了一个四肢着地,却频频欲直起身体,双腿直立的小尾巴。
每次猎归,祁渊等来了敬爱的大伯,而那摔的鼻青脸肿的小尾巴则得到一袋的青果,这样的日子直到祁渊八岁,那年秋狩之后,大伯再没回来。
一边,是波涛汹涌,暗藏无尽凶险的惠水碧波,是自己一直敬爱的大伯;一边,是泥泽污臭,却拥有唾手可得的无上大药,通天坦途。
两相一较,必取其重。
“大伯,你在等会儿,就滴漏百下,等我钓上那金鳝,我便去救你。”
山脊上,祁渊面容狰狞,一手紧紧的抓着头发,就连几缕带血的发丝被抓下都恍若未觉,贪欲宛若恶魔一样盘踞在他的脑海,但又更是那愧,那良知,让他陷入无尽的自责和不安。
祁渊知道,惠水中,或许下一个呼吸间,大伯就尸骨无存。但脑海中两全的侥幸念头让他不甘放弃这唾手可得的神药,更是让他强忍着不安和愧疚,面色狰狞,狠狠的注视着泥泽中的争斗的金、赤两鳝,至于惠水那边,他,不敢去看。
十下、二十下,终于,泥泽中的金、赤两鳝在一番搏斗后,对歭、妥协,终是赤鳝咬上了钩。
虽然遗憾不是金鳝咬钩,但祁渊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慌忙抬杆,只想着钓上之后赶紧去救惠水中脱力的大伯。
抬杆的那一刻,祁渊站起,双目第一次与那赤鳝绿豆大小的眼珠对碰。却发现,赤鳝目中没有一丝惊恐,平静如泛不起一丝涟漪的深潭,更平静的令祁渊心慌。
而下一个呼吸间,泥泽中发生的一切坐实了祁渊的心慌,先是金鳝突然咬住了赤鳝的短尾,而后,无尽乌鳝,数都数不清的乌鳝,一个衔着上一个的尾,若一条匹练汇成一条长达十丈的大观,而祁渊,终是手脚并用也再抬不起那钓竿。
钓竿被仰举在了山脊之上,一时,祁渊再度陷入两难。此刻,祁渊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赌一把,赌一赌赤鳝不会被那沉重弄的脱钩,而自己的钓竿和绳也都不会断,将钓竿绑到大树上后,自己下到泥泽,将乌鳝去掉,而后得到赤鳝。但是不说赌博成功那可怜的几率,一来一回耗时良久,就算大伯不被狂涛打没,也早就流过这片河道,等待大伯的,也只是死亡。
因为时间,从来都没站在自己这边。
但还有另一条种,不顾赤鳝、乌鳝这一遭,下惠水去援救大伯,可这样,就连赤鳝都注定与自己无缘,那么长的时间里,就算是个傻子也足以逃脱了。更何况和那只赤鳝对视的那一眼中,祁渊就感觉自己看到的仿佛不是一个兽类,而是一个人,一个心智成熟,甚至看淡沧桑的老人。这一走,回来必定空手。
倏尔,祁渊狠狠摔下了手中的钓竿,奋力一脚将其踹下山脊后,才算发散了一下心头的郁气。
既然做出了决定,祁渊也就不会去犹豫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飞奔着跳入惠水,祁渊小跑着首先钻进了树丛,片刻后,祁渊再从树丛中出来之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条青绿色的草腹链蛇以及三五株其叶像薄荷,其茎攀附蜿蜒的植物。
那是蛇藤,其茎粗壮多汁,不仅外观似蛇,其汁液混合蛇血后还会散发出蛇类特有的腥臭,一般都是在陆地上蒙蔽毒蛇用的,此番下水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聊胜于无,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稚子们从小就会从父辈哪里学得一些野路子傍身,一则以防万一,二来也是为其将来成为狩猎队的一员做准备,而这个小技巧,便是祁渊幼时大伯教的。
一番准备后,祁渊小跑到了岸边,他不能慌,下水救人不仅是一个技术活,更是极其考验体力。
来不及编绳索了,祁渊只能顺着河道向下跑,下游有一处一向是部族人下水洗澡、休闲的地方,哪里因为有一些布置,平素大型水类生物都不敢靠近,而一些小型的,每回下水也总有巫战守护,遇到毒蛇、食人鱼之类的也会被下水之前便清理掉。
但现在,水道渐涨,洪期将临之时,绝对不会有那个稚子和妇女会不长脑子的来这里戏水,彼时,河道渐涨,水族生物焦躁不安,极富攻击力,族里的那层布置也再吓不退这些莫名而来的狂躁。
惠水螣蛇更是从深水中潜出,游弋在惠水的个个角落,但,也只有这里离岸稍进,水浪距岸上也只有五丈,也只有这里,备有长达十丈的藤绳。
祁渊,别无选择。
没有带讹兽,祁渊不愿讹兽犯险,况且,在他看来,讹兽现在也只能添乱。此刻,祁渊攀着藤绳上,距水面也仅有两丈。
脚踩在湿滑、凹进的凿洞,祁渊一手抓着藤绳,一手挥舞着藤绳松弛的一段,藤绳末段已被祁渊绑上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块,而现在祁渊要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大伯寄居的浮木飘浮过来,等待着手扬起的刹那,将石头抛掷在巨木上,以此固定让自己再湍急的河流中游到大伯面前。
而且,一定要快,不然一旦藤绳拉直,在如此迅疾的水势中,藤蔓恐怕撑不了三个呼吸,便会断裂,而彼时,等待自己和大伯的除了死亡,也只有死亡。如果说有选择的话,也是可以自己选择自尽、淹死、或葬身鱼腹等几种死法。
而此刻,祁渊也不再臆想,只因,巨木,近了!
ps:滴漏为远古计时工具,容器注水,下设小孔,滴漏三下为一秒。最古老的计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