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二十一年初春,远在太安皇朝西疆的白马镇落下了第一场春雨。
都说春雨贵如油,不错的。及时的春雨随着夜里的第一声惊雷,随着那从东面吹来的风,悄无声息地洒落人间,滋润着大地,也滋润着人们的心田。雨丝密密地斜织着,天地间像是笼着一层淡淡的轻烟,远处的莽山半隐半现,朦胧在一片烟雨之中。
呈南北走向的莽山山脉北接天山,南入蛮荒,逶迤壮阔,山势雄迈,绵延达一万余里,仿佛一条将要腾空而起的巨龙,将龙腾大陆分为两半,东边是国力强盛的太安皇朝,西边是风情各异的西域诸国,而白马镇就坐落在莽山的东麓。这个不起眼的边陲小镇归秦州管辖,除了靠近莽山,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春雨绵绵,润物无声,土地像贪婪的孩子,如饥似渴地吮吸着从天而降的甘霖。歇息了一个冬天的农夫,早已把农具收拾好,稀里哗啦地喝完小米粥,戴上箬笠,披上蓑衣,荷着锄头,牵着老牛,三三两两聊着天,往小镇外的农田里走去。又是农忙时节,他们在醉人的春雨里展望新的一年。
镇前的小路上,忽然传来“哒哒”的蹄声,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骑着一头浑身乌黑如墨的小毛驴,左手怀抱一个孩子,右手撑着一柄油纸伞,缓缓从东边行来。
毛驴忽闪着一双充满灵性的大眼睛,咧着一张厚厚的嘴唇,左耳缺了一半,长长的驴脸看上去很有些可笑。但最搞笑的是,它的头上还插着一枝新鲜的桃花,显得臭屁非常,花瓣上沾着雨滴,尤为晶莹美丽。
小黑驴摇头晃脑,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像是没有吃饱饭似的,一副蔫不拉几的样子。驴背上的白衣人稳坐如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怀中的孩子不过一岁多大,在襁褓里睡得格外香甜,似乎那还有些料峭的春风根本吹不到他的身上。只是孩子的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原本肥嘟嘟的脸蛋瘦了好些,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仍然蹙着小眉头,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
两人一驴缓缓走进白马镇,驴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白衣男子向农夫问明了地方所在,不由摸着黑驴的脑袋轻笑起来:“老黑,此镇名为白马,你却是头黑驴,实在是绝配。”
小黑驴轻嘶一声,显得非常不满,一翻白眼传音道:“老大,你现在可是在逃命,又不是娶媳妇,要白马干什么?逃命,当然要配我这样拉风的黑驴!”
白衣男子的眼神瞬间黯了黯。
不用说,这个白衣男子正是易容之后的秦天宇,他骑着的小黑驴自然是缩小成普通驴子大小的老黑,怀里的孩子当然是年幼的儿子,秦沧海。
在辽州的边界上,他们一行人遭到卧底高延桂和十余名正道高手截杀,四名护卫死命缠住对手,让秦天宇、陆天韵、秦沧海和老黑突围而出,没想到正道同盟还留有后手——那个孤傲的剑客,一剑出手,再不回头,毫无防备的陆天韵惨死剑下,秦沧海的丹田也被剑气贯穿。
世上能使出这样一剑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北剑”郑孤愁恰恰是其中之一。
虽然秦沧海还没有当场死去,但是,一个丹田毁坏的废人绝不可能对正道同盟构成任何威胁。身为一名绝世剑客,郑孤愁当然有自己的骄傲,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出手,已经违背了他的原则,所以在确认自己已经废掉秦沧海的丹田之后,郑孤愁转身就飘然离去。
大局已定,其他人同样无心追杀,很快就返回天荒山脉与大部队汇合,因为按理说,那么小的婴儿,受了那么重的伤,绝对活不下来,秦天宇和老黑这才得以逃脱。
单独逃散的秦天宇在高延桂以前送给他的一副护心甲上找到了追踪印记,扔掉之后才与老黑和儿子会合。秦沧海从出生起就被大明宗重点培养,服用过大量筑基灵液、天材地宝,所以生命力极为旺盛,再加上秦天宇用丹药和灵力好生调养儿子的身体,秦沧海竟然从鬼门关前抢回了一条小命,然后两人一驴便按照原定计划来到了这里。
“老大,我错了……”
老黑讪讪地说。他知道这是老大心中永远的痛,所以一直竭力回避,却还是在无意间提到了“媳妇”这两个字。
秦天宇面容瘦削,看上去苍老了好几岁。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驴屁股,把大难不死的儿子抱得更紧。
男儿亦有伤心处,只是有泪不轻弹,当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但秦天宇却不忍也不愿去回想。他真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之后,他还能看到妻子带笑的容颜。
有一种男人,把回忆冰封在深深的脑海里,独自默默地舔舐伤口。
有一种男人,宁可忍耐火焰把心烧成灰烬,也不会发出半点声响。
有一种男人,心里藏着一整片汪洋大海,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莽山朝雨浥轻尘,秦天宇抱儿撑伞,骑着小黑驴进入白马镇。沐浴着细雨微风,小镇从黑夜的沉寂中苏醒过来,渐渐有了人声,忙碌的一天重新开始,在那些普通百姓看来,这一天平平常常,与往日的任何一天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时候,秦天宇怀里的秦沧海醒了,在父亲的怀里哭闹起来:“爸爸,饿!”
秦天宇在一家饭铺门口下了驴,用碎银子买了些饭食,然后自己端着粥碗,一口一口吹凉了喂给儿子。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桌上的一大盘牛肉突然就没了踪影——对于老黑来说,隔空摄物实在再简单不过,因为这两个月他每天都在练习,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吃东西而不让凡人发现已经成了他的拿手好戏。
吃过饭,秦天宇牵着驴走出饭铺,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座小院,门上挂着块木牌,写着:此屋待售。秦天宇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传音问道:“老黑,要不咱们就在这白马镇上住一阵子吧。小海这么小,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待在莽山里,他现在需要养伤,以后还需要玩伴,而山里与世隔绝,不利于他的成长。你看如何?”
“我无所谓。”老黑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响鼻,可怜巴巴地望着秦天宇,同样传音回道,“可是老大,我还没有吃饱……”
“滚!”秦天宇没好气地瞪了它一眼,“你这饿鬼,等会儿自己去山里找吃的!”
“不要啊,老大!”老黑一声哀嚎。
秦天宇抬手敲门,不一会儿,主人出来开了门,得知他们有意买房,便热情地带着他们参观院子。小院不大,却收拾得很整齐,前面是前厅,后面是主房,西面有一间厢房,东面与隔壁小院只有一墙之隔,庭院里,一株粉红色的早梅开得正旺,可见主人一家过日子很用心。
秦天宇转了一圈,觉得相当满意,很快和主人谈成价格,立了契本,秦天宇出钱买下了小院,主人答应三天后搬出,去县城投靠亲戚做生意,这几天先暂时将西厢房腾出来给他们居住。画押的时候,秦天宇签的名字是:秦九。他入门最晚,在赤云子门下排行第九,所以便用了这个化名,他现在是易容潜行,当然不可能用真实姓名。
小院隔壁的院落里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一个美丽的小娘子在楼上做着针线活,一岁大的女儿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好奇地看着隔壁院子里新来的住户。秦天宇在忙活着收拾房间,整理床铺,黑驴驮着小海满院子疯跑,逗得小海笑得咯咯直响,小女娃看着老黑撒欢,高兴得活蹦乱跳,也笑得咯咯直响。
小男孩闻声抬头,看见了做女红的小娘子,也看见了咯咯笑的小女孩,他呆了呆,依依呀呀地叫唤,向女孩招手。小女娃也同样依依呀呀地回应,向男孩招手。
楼上楼下。青梅竹马。
这一世,这一生,一如初见,仿佛当年。
小娘子夏清不过二十出头,年轻貌美,身段婀娜,眸子清明如水晶,纵然荆钗布裙也难掩天生丽质。她的娘家在白马镇六七十里外的东洼子村,有名的出美人。清澈甜美的泉水从莽山上流出,在山下汇成玉带河,打东洼子村旁流过,好水出好稻米,东洼子村的女儿们喝着玉带河的好水,吃着用河水浇灌出来的好稻米,在风日里逐渐长开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玉带河的滋润下,她们养得白嫩嫩、水灵灵的,“美人村”的名字也就这样叫开了。
三年前夏清嫁入林家,婆婆在病床上看着儿子完婚,终于安心地撒手离去。夫妻两人非常恩爱,不料去年秋天,她的丈夫在莽山打猎时不幸身亡,夏清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从此独自一人抚养幼女。多亏邻居时常帮衬,她们的日子虽然艰辛,却总还过得去。
春风吹绿了原野,野草又一岁荣枯。莽山脚下一场雨,秦天宇带着他的儿子,还有那头黑驴,住进了白马镇上的小院。
隔壁小娘不知道,新来的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她更不知道,去年冬天,在遥远的天荒山地老峰,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彻底改变了修真界的格局,大明宗的灭亡,吹响了征伐的号角,也拉开了新纪元的帷幕。
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有些人生来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