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初上,白马镇家家户户都飘出了饭香,秦天宇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小海,过来吃饭了!”
秦沧海抱着小灰进来,在下首位置坐下。他和林云帆陪着小灰摸爬滚打了一下午,玩得灰头土脸,连小灰狼也是全身脏兮兮的。
秦天宇无奈地摇头:“你看你,又是一身灰!”
狮大和狮二同时在心里哀声叹气:“唉,又要洗衣服了!”
现在屋里只有秦天宇、秦沧海、老黑、小灰狼和两头原本在莽山中逍遥快活的狮妖,两人四妖,没有外人在场,老黑自然毫不客气地坐在餐桌旁边。巨大的烤架上是整头的野猪和四只烤鸡,那口剑齿野猪体长两丈,怕是有三四千斤重,如果夏清和林云帆看到了一定会吓坏的,这种元婴期妖兽,没有哪支不长眼的猎队敢去招惹。
医馆的两个伙计坐在地上,露出满嘴獠牙,穷凶恶极地大啃大嚼,如果只看背影的话,他们俩像极了两个憨厚的农夫,但要是他们的吃相被白马镇的居民们看见,恐怕那些凡人会吓得再也不敢光顾回春医馆。
老黑左手举着大鸡腿,右手抓着烤猪肉,左右开弓,好似饿虎扑食,腮帮子鼓得几乎要突出来,像是要把中午欠下的那顿补回来似的。一阵风卷残云之后,一大半食物都进了他的肚子。
秦沧海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爸爸,你烧的菜怎么这么好吃呢?”
秦天宇的脸上难得露出温柔的神色:“那是因为你妈妈爱吃啊。”
“妈妈?”
秦沧海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他从记事起就已经没有妈妈了。多少年来,他魂牵梦绕,想念着妈妈,脑海里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多少次,他从噩梦中惊醒,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多少次,他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悲伤地哭泣;多少次,他被镇上的小孩嘲笑是个野孩子,愤怒地朝他们挥出拳头……
可是,没有用!
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妈妈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记不清母亲的长相,记不清她柔顺的长发,记不清她温柔的笑脸,无论他怎样努力地伸出手,都不可能抓住梦境。
爸爸曾经说过,妈妈去了一个传说中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他问,很远有多远?
爸爸说,有生和死那么远。
于是秦沧海知道,生和死很远很远,也许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
秦天宇摸出一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眯着眼睛喝了一口,感慨万千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快五年了。”
秦沧海望着父亲,没有说话。秦天宇平静地看着儿子:“小海,现在你已经六岁了,我可以把真相告诉你了。秦九是我的化名,我的真名叫做秦天宇,真实身份是修魔门派大明宗的弟子。你妈妈并不是因为难产而死,而是为了保护你才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像小灰的父母为了保护它跟大力蛮熊拼命。”
“大明宗?”秦沧海听着这个陌生的名词,呼吸急促起来,“还有,妈妈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妈妈是被正道同盟的人杀死的。”
“正道同盟是什么?”
秦天宇的表情变得非常痛苦,眼中闪烁着噬人的火焰。只有fù chóu的火焰,才会这样明亮,这样摄人。
“爸爸?”
秦天宇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数百年前,我们大明宗极为强盛,支脉连出了好几个大魔头,恣意横行,残害苍生,一些修仙者和修佛者为了对抗我们大明宗,就由龙腾大陆上最大的修仙门派——道门牵头,联合四宗、三家、两寺和太安皇朝,组成了所谓的正道同盟。”
“五年前,你刚满周岁不久,正道同盟一起围攻我们大明宗,甚至还有妖族的强者来趁火打劫。举世皆敌,我们当然抵挡不住,为了保存大明宗的传承,我的师父赤云子让一些有潜力的弟子分头突围,我、你妈妈、你黑叔带着你一起离开地老峰,结果我们的行踪被卧底泄露,路上遭到十余名正道高手的截杀。当时你在你妈妈的怀里被人偷袭,我根本来不及救援,你妈妈拼死为你挡下那一剑,自己却丢了性命……”秦天宇声音沙哑,眼中隐隐泛起泪花。
秦沧海腾的站起来,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那个人是谁?我要为妈妈报仇!”
秦天宇眼神复杂:“那个人叫做郑孤愁,是辟地剑派掌门西门青云的弟子,当代五大武道宗师之一,人称‘北剑’郑孤愁,虽然你妈妈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但是他的剑气还是刺穿了你的丹田。卧底是我的二师兄,真名叫做高延桂,他一直隐藏得很深,直到截杀我们的时候才暴露身份。就是他们,害死了你的妈妈!”
“郑孤愁!高延桂!”
秦沧海咬着嘴唇,把这两个名字记在了心里,甚至连咬出血都没有察觉。
“正道同盟不仅灭了我的宗门,杀了我的师父和那么多师兄弟,还杀害了你妈妈,废掉了你的丹田,这个仇不共戴天,我不能不报!”
秦天宇看着年幼的儿子,眼中是熊熊燃烧的fù chóu之火。这把火,已经在他心中烧了五年,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的血,啮噬着他的心。这把火,让他每天寝食难安,每天拼命修炼,却还要每天都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在人前强颜欢笑。
秦沧海抬头看向秦天宇:“爸爸,正道同盟为什么要灭我们大明宗?”
“因为,我们是修魔者,而道门弟子,是修仙者。这些所谓的正道人士,称呼我大明宗为魔宗,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邪恶的魔宗余孽!”
秦沧海的脸色有些苍白:“魔宗余孽?难道我们大明宗做了很多坏事吗?”
秦天宇脸上浮现出愧色,却并没有向儿子隐瞒什么:“应当承认,我们大明宗有些支脉弟子不服管教,确实干了很多坏事,在正道同盟看来,他们更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而且除了我大明宗内部的败类,还有一些旁门左道通过修炼各种邪法来提升功力,如用鲜血来炼体的血蛟门、拘束凡人的魂魄来祭炼灵器的无伤派等等,他们不仅为非作歹,祸害人间,还败坏了我修魔一道的名声。实际上,我们正统的修魔者同样注重自身修行,只不过与修仙者的修炼方式不同。”
说到这里,秦天宇不由咬牙恨道:“我大明宗看似一尊庞然大物,实则内部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权力斗争十分厉害。我师父虽为嫡系掌门,却处处受人掣肘,许多旁支根本不听宣调。若非那些跳梁小丑从中作祟,直到灭门前还在争斗不休,我大明宗何至于败得这么惨,以至于最后只有我们几个师兄弟仓皇出逃,连很多有资质的年轻门徒都没有保存下来!”
秦天宇的眼睛红了。在那一战中,多少师兄弟拼死杀敌,力竭身亡,多少师叔伯以一敌十,被阵法轰杀,尸骨无存,却还是无法阻止宗门的败亡。那一个月的生死搏杀,令天荒山脉血流成河,最后却仍然以大明宗覆灭的惨淡结局告终。
小院昨夜又西风,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这个早已三十而立的男人,这个xìng yùn地逃出生天的男人,这个从不在人前流泪的男人,这个头上早已生出斑斑白发的男人,转过身去,破天荒地流下了眼泪。
他不仅仅在梦中会流泪,他在清醒的时候也会流泪。可是他却能及时转过脸,不伤害孩子的心,不让孩子看见他脸颊上滚动着的吝啬而伤心的男人的眼泪!
他思念一个爱他的人,他怀念自己的宗门和师父,他想念过去的青葱岁月。太深的执念,太刻骨的仇恨,太多的放不下。
他要为他们,为自己,fù chóu。
幼小的秦沧海从后面抱住了爸爸的大腿:“爸爸!”
“老大!”
一贯嬉皮笑脸的老黑神色哀伤。当年秦天宇出门历练的时候,在蛮荒之地遇到了身受重伤的老黑,冒着生命危险将他救活,从此这头追云墨选择死心塌地跟随秦天宇闯荡天下,一人一妖两兄弟出生入死,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所以老黑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秦天宇。
他当然也忘不了当年的惨烈厮杀,忘不了同门倒下时撕心裂肺的惨叫,忘不了那被鲜血染红了的山林,忘不了仓皇离开时的无奈与不舍,更忘不了嫂子被一剑穿心时的惨烈情形。他宁愿选择去死,也不愿意在经历了这样的噩梦之后,还要忍辱负重地苟活下去。
然而人生在世,岂非很多时候都无法选择?
秦天宇终于平静下情绪,继续向儿子讲述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些正道人士自诩名门正派,只怕背地里的腌臜丑事不会比我大明宗少到哪里去,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实在比那些敢作敢当的真小人还不如。”
秦沧海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秦天宇面无表情地从储物袋中抽出了一柄古朴的青铜剑,“哧”的一声插在桌上:“小海,如果不是你妈妈用身体为你挡住了那一剑,你当时就会被郑孤愁杀死。这些年来,你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我之所以用药浴帮你温养经脉、调理身体,就是希望你以后有机会可以亲手报仇。”
无鞘的青铜古剑寒气逼人,秦沧海的眼睛却眨也不眨。秦天宇看着儿子,眼神凌厉:“你愿意为你的母亲、为光复大明宗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吗?”
秦沧海只说了三个字。
毫无犹豫。
“我愿意。”
他伸手,握剑,然后,他拔出了剑!
青光闪闪的剑。
杀气腾腾的人。
轻轻巧巧的三个字,“我愿意”,却包含着无可逃避的命运,无可压抑的仇恨,还有无可释放的痛苦。
他手中有三尺青锋——朴实无华的青铜剑,散发着森森的寒气。他虽然才六岁,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不能是六岁!
他已经不再是孩子!
我若成佛,天下无魔。
我若成魔,神奈我何!
秦天宇一阵神情恍惚。他想起六年多前,自己和妻子登临东海之畔的碣石山,看沧海涛涛,看孤崖竦峙,为孩子取名为秦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这个孩子,名字叫做,秦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