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心,能说服自己。
陆何愁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以弱胜强。
一直以来事实似乎也是这样,不平凡的出身,高深莫测的师门,师父口中独一无二的天分,以及绝对不落于人后的勤奋,还有
燃烧在心底的仇恨。
他不是没有想过挫折,但就像水底蛟,挫折会被他克服。
他一直如此相信着。
此时,拼尽所有力气,他能做到的也只是从躺着翻身成趴着,注视武士被一一杀死,注视张通和张鸦二孤军奋战,注视家眷被包围。
明明体力还很充裕,但理智和本能都迫使自己趴在草地之上。
陆何愁为自己感到耻辱,终究意识到自己不是什么天命之子,世事也不会总如所他愿。
更耻辱的,是自己的想法,是希望成定能快点带走孩子,而放过自己的念头。
之前的决心,仿佛笑话。
恐惧,会摧毁信心。
你连这都无法克服,谈何报仇?一个声音在耳边咆哮。
另一个声音很低,如同耳语。
报仇,就要隐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很低,很轻,却盖过了咆哮。
陆何愁趴在地上,没有起来。
抬眼,望见成定小腹的空洞,他竟然还在走动,向那子嗣前进。子嗣环顾四周,本能地寻找着依靠的对象,陆何愁看着他那无助的眼神,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吧?
但为了大仇,命不能搭在这里,他这样说服着自己,说服着自己不是因为害怕而趴在那。
这时,孩子求助的眼神看向了他,两个人的目光相接,子嗣大声地哭闹着。
成定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向陆何愁,二人的眼神交汇。
那既不是嘲弄,也不是赞叹。
成定看着他,但也没有。
只是停了一下,因为他早已无关紧要。
这种人,成定见得多了。
接下来他能找出一万个借口,说服自己不去舍生取义是有正当理由的。
明明叫嚣着的一直贯彻的道路,总能被这些人弃之敝履,有的是为了取,有些是不想舍。
自欺欺人的小辈,双重标准的侠客。
无道尔。
无可厚非,人,就是这样的。自己,也曾
陆何愁明白了那眼神。
他低下头,埋在草中,孩子的哭喊声更大了。
下一刻感受到的,不是耻辱,而是愤怒。
这愤怒没有对象,不是冲成定,也不是冲自己。
仍是那一把无名火,烧得猛烈,烧得寂寞。
这样活下去,我就能报仇?
活下去。
老祖宗的话,总是有讽刺的机锋。
下去,才能活着。
是啊,活着,却下去了。
张通架开一个阴阳道的刀刃,高喊一声:“都住手!”随即对成定喊道:“成道主,既然局势已定,这些人无力为敌,放过他们,就带走孩子家眷吧!”崔利贞挣扎着喊道:“不可!”
张通斩钉截铁地说:“一切我来承担!”
成定叹气,看着张通,点了点头。
阴阳道的其中二人走向家眷,后者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声向着倒在地上的以藏和崔利贞呼救,张通背对着他们,不发一言。
成定走过他身边时,说道:“切勿,自不,量力。”“不劳你费心。”张通盯着成定肚子还在滴血的伤口说道,那一个空洞,映在眼底,挥之不去。
“等等。”
陆何愁摇晃着支起身子,张通赶忙去扶,低声道:“不要意气用事。”
“张前辈,这无关乎意气。”
陆何愁今天第一次笑,因为舒畅。
想通了。
“救他,是因为承诺,在心里的承诺。”
这么多年,dá àn却早在当时便已知道。
所以,义父你才义无反顾吧。
他一点点直起身子。
“我有自己的目标和人生,更知道此时贸然行动就是送死,可”
崔利贞看着陆何愁略显单薄的身形,眼前,突然看到幻像,是谁?
闪过许许多多人影,每一个都不甚清晰,她清楚的是,每一个,都顶天立地。
张鸦二看到的幻像,只有一个,很清晰,因为那人是他改名字的理由。
或许他?
“我现在趴着,一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拾起长剑,一切变得明朗。
fù chóu的确是我生命的全部。
但,体会过这个滋味,不想让别人再经历了。
做不到悲天悯人,但是,如果袖手旁观,自己的某部分就会不见,而且,一辈子找不回来。
而这部分,就是我一直以来缺少的。
有了它,我才懂得fù chóu前路漫漫,却仍有前路可走。
我才懂得,纵然艰辛,纵然血腥,路,仍放在脚下。
吸进一口空气,四月的温暖充斥着肺腑。
坦然,向前。
信念,可以主宰一切。
“上。”成定指挥道,两个阴阳道应声而动,一个冲向孩子,另一个拔出雁翎刀砍向陆何愁。
甚至没有丝毫停顿,陆何愁的剑划过整个右臂,皮肤,肌腱,骨头,透过剑身传来的手感依旧让人作呕,随着断掉的血肉一同掉落的钢铁大刀辉映着惨叫声。
起手式,筚路蓝缕。
此刻,也算是起点呢。
第二个阴阳道,头也未回,同时又有两个同伴从侧面包抄而上。
陆何愁没有停步,反而加速,一举越过尚未赶到的二人。
成定的眉头一挑。
以藏悠悠醒转,抬头,刺眼的日光被一个黑影遮蔽住一半。
两个人身法不够快,当那个冲着孩子而去的回头,陆何愁腾空而起。
回眸乍现玉龙飞。拈青霜,断彷徨。
手起剑落,第二人倒地,他转身,站在成定和家眷间,咆哮着。
“志士仁人,无杀生以害仁!”
“有,杀,身,以,成,仁!”
张鸦二望着他的背影。是的,不会错了。
崔利贞眼眶有些湿润,他是小女的弟弟。
成定狰狞地笑了。
杀死再多意气用事的愣头青和被狂热情绪煽动的热血傻子,对他来说也解不了渴。
但现在
在理智之上权衡利弊,了然于后果,然后毅然选择不顾一切贯彻自己的信念。
这样的人,才值得自己背上他的命。
出击,猛虎扑向猎物。陆何愁挥剑斩去,成定擦着剑锋躲过,宽大的右手掌抓在陆何愁左肩头,使劲捏去,感受到的不是外强中干的年轻小子,而是一块正经历洪流冲刷的岩石。
练得不错,成定瞬间想到。
陆何愁汗如雨下,肩头的痛楚来自深处骨骼的碰撞和外面肌肉的挤压,随时整个肩头都会废掉。
蛮力不能直接干掉他,成定随即左拳打落,陆何愁竖起长剑,正对拳头的来路,成定只好收手。长剑随即以手腕为轴小幅度挥动,剑尖通过柔劲稍稍向下弯曲,目标正是成定右眼。
不需要力气,一点力道加上精准的技艺,就能在最关键的位置用出最致命的手段。
成定生死之余,仍是赞叹陆何愁的胆量。因为,这小子和自己同处生死攸关之境地,还有闲心使出这么刁钻的技艺。
忙偏头躲过,手上的力道便松懈下一些。陆何愁立刻撤步,硬生生从铁钳一般的手里挣脱出来,拉开与成定的距离,却听见‘嘎巴’一声,整条手臂软软下垂,竟是脱臼了。
巨大的痛楚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陆何愁师门之内对打,也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伤,本能地满头大汗半蹲下身子。崔利贞暗叫一声不好,临敌时刻痛楚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不露出破绽。陆何愁毕竟经验太浅,对手绝不会给你喘息之机休息,何况是成定这样的人物。
果然,成定毫无犹豫,立刻冲向陆何愁,直指天灵盖,准备自上方以贯手取其百会,把他的头骨一分为三。(人体的额骨通过冠状缝与后面的两块顶骨紧密结合,武学中有专门以特殊的各类手势击打这些骨骼缝隙造成巨大伤害的致命技巧。)
这时,成定的视线底部再次浮现寒光。
仍是侧头闪避,只是这一次反应慢了毫厘。长剑成功地划破脖颈,鲜血渐渐涌现,但没达到喷涌而出的地步。
可怕的是,他的身体仍是在前进。陆何愁没想到势在必得的一击仍只收到一半成效,但他已经确信成定不知道什么叫退缩。
所以,自下路刺出一剑的同时,他便后退一步,成定没能及时拉近距离,只好再推开,保持出安全范围。
奶奶的。
成定没想到自己会被同样的手段骗上两次。手臂和脖子的两道伤口还好,但是算上小腹的洞穿伤,自己现在的出血量不容乐观。
陆何愁咬着牙关,倒转剑柄,半跪下身子用右手扶着左肩,左手撑着地面,“啊!”随着喊声,又是嘎巴的响声,然后他huó dòng着肩膀。“呼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而没人会笑话他,也没人敢于笑话他。
一人之死,可动天地;一夫之怒,可撼北辰。
当成定再次准备进攻时,一人挡住他的去路。
“夫子复曰,当仁,不让于师。”张通走到陆何愁身边,并肩站立,“惭愧。”他对陆何愁道。
“前辈忍辱负重,厄!何必挂怀。”“呼唯有惭愧。”“侥幸,前一刻小可也试图说服自己。”
“你?”成定略带讶异地看着张通。
“还是那句话,”
张通拔出长剑,“一切我来承担!毋需多言,要么进招,要么速去!”
崔利贞试图站起身,却咳出淤血,望着远方,若是他也在,就更完美了。
那是
对了
“成道主,小女冒昧,请往南方一观。”成定皱眉,转过头,发现那冲天而起的黑烟。
“那,里是”
“小女不才,这一把火顺着西风,就是神通鬼也烧得死,此刻想必他早已退走,南拳方舵主等人,片刻即至。”
成定不语,他在盘算着,眼前的二人能拖他多久?自己的伤又能撑多久?方天寿到这里,又需要多久?
懊恼,到嘴的鸭子
崔利贞继续虚张声势道:“何愁!拖住他!咳咳此乃天赐良机!”陆何愁不知道她与海一粟的算计,毅然决然踏前一步,崔利贞赶忙冲张鸦二使眼色,后者悄悄走到陆何愁身后,装出并肩作战的样子,扥住他的衣角。
陆何愁克制住皱眉的表情,看向崔利贞,当她微妙地摇头时,便即明白了。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虽然眼前仍是命悬一线,崔利贞还是乐了,面若潘安的猛张飞倒是头一遭见。
喊完几天前刚读到的三国演义,陆何愁紧张地戒备着成定。
“你,”成定指着陆何愁,“们,”看向崔利贞,“不赖,下,次再,来。”
说罢转身离去,余下的阴阳道见道主已退,更无战意,扶起伤者撤退,转眼间进入密林,不见踪影。
来去如狂风席卷,若非地上四具武士的尸体以及陆何愁砍下的断臂仍在,一切根本不曾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