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寻常总是清寂得很,偌大一个殿,殿前偌大一块空地,却看不出一点生机。倒不是说这里没有人,人还是很多的,御前侍卫们五步一岗,在墙边、廊下站满了。但是他们全都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没有,跟砖、瓦、石头也没什么分别。
今天却不一样,即便是晚上,这里却还十分热闹。太监宫女侍卫们,全都忙忙碌碌,这边挂上龙旗,那边架上编钟,这边再支上一个伞……人声喧哗,脚步杂沓。上一次含元殿这么热闹已经是几十年前了。元旦、冬至这里虽也有大朝贺,但总不如皇帝登基这么隆重。
何太后信步走进含元殿,身后提着灯的宫女高声唱道:“太后驾到!”所有忙碌的人群全都停了下来,他们齐刷刷跪下来,齐呼道:“太后吉祥!”
有人的背微微动了一下,那感觉像是准备站起来。他大概以为太后会立刻说声:“平身吧!”众人齐说一声“谢太后”之后,就可以站起来。哪知道太后并没有说“平身吧”,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站在一大片跪着的人群中间。
跪着的虽然只是太监、宫女和侍卫,但何太后仿佛看见了跪着的百官和跪着的万民。寻常谁见到了太后,都是要下跪的,但太后总是礼貌地回一声“平身”,或者更亲切地“起来吧”,那人就站起来了。可是这跪究竟代表了什么,她还从来没仔细地思考过。一个人跪在面前,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还从来没真切地体会过。大信的礼法为什么要求百官和万民跪在自己的统治者面前,她还从来没完整地通晓其中的奥义。这一切,她要在今晚搞清楚。
她现在有的是时间,比时间更多的,是权力。真是今非昔比!以往她就算想搞清楚“跪的真实意”,她也不敢,她没办法实验。若是让人在她面前一直跪着,这事没一个时辰就要传到皇帝耳朵里去。皇帝就要因此将她责骂一通,其他的妃子,就要以这个为口实,千方百计来撼动自己的皇后地位。而今夜,这些阻碍通通都没了。皇帝死了!新的皇帝是自己的儿子,先皇的母亲太皇太后又是一个和和气气的人,向来不管事的。她什么阻碍都没有了,因此可以做一点以前做不了的事情了。这就是权力带来的好处!何皇后笑了,轻轻地笑了。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太监、宫女和侍卫们,都是干了一天活的。跪了这一阵儿,有的人腿已经抖开了,额头也开始出汗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皇后一句话也不说,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何皇后看着这一切,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躲过了多少暗箭!争赢了多少斗争!她才拥有了这一切。
权力需要服从,跪着是一种服从的姿态。看人跪着是一种享受,她现在才体会到这一点。就像她突然有一天,终于吃出了白米粥的清香和甘甜,这才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味道。这是件多么惊奇和喜悦的事情!
一个太监实在受不了了,便抬起了头,看着太后,露出了哀求的神色。正好太后的目光也看着他的方向,一下子就发现了他,盯着他看了半晌。
“太后娘娘!这里嘈杂凌乱,扰了娘娘心神,请恩准奴才们将这些都收拾齐整!再叫娘娘检验。”那太监鼓起勇气禀道。
“平身吧!”太后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人群全都松了一口气。大部分人都瞬间瘫倒在地,只有几个健壮的侍卫,真正站起来了。
何太后走近那太监身边,冷冷道:“你叫什么?”
那太监才瘫倒,这时候又重新跪好,恭敬答道:“奴才叫张宝。”
“好,张宝。这么些人干活,也不差你一个,你就在跪着吧,跪好了,我不叫起来,别起来。”
“谢娘娘恩典。”张宝一点没犹豫,一边喊着,一边重重磕了一个头。
太后转身信步往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傻看着干什么?都忙活起来吧!耽误了明天的大事,仔细你们的脑袋!”
“是!”人群轰地一声就忙活开了,大殿中央,张宝孤零零跪着,两腿筛糠。那张宝虽然年轻,却是这一群太监的头头。在手下面前受到这般折辱,张宝羞愤难当,竟然流下了眼泪。
过了含元殿往北,又是一块大空地,空地上面,跟含元殿在一条中轴线上的,是宣政殿。何太后从含元殿往宣政殿走过去。
皇宫真大!何太后好像第一次进皇宫一样。从含元殿走到宣政殿,竟然走了这么久。宣政殿虽然比含元殿略小,但也还是那么大,那么宏伟。何太后信步走近宣政殿,侍卫和太监早早就跪成了一片。
“起来吧!”她想仁慈的时候,就可以仁慈,这让她感到真切的快乐。
“谢太后!”众人齐声道。他们的话都是程式化的规定动作,并非出自本心。他们显然还不知道这一句“起来吧”里面包含了多大的恩惠,等他们明天听说了含元殿的事情,他们就知道了。他们就要谢天谢地了,他们就要把太后当天帝一样供起来了。
太后轻轻地笑了。
宣政殿,这就是百官上朝的地方了,皇帝跟百官议政的地方。何太后心里莫名地澎湃。
她还是第一次端详宣政殿。那么大,那么空。除了一根根粗大的柱子,和正北面台子上的天子座椅之外,这殿里几乎空无一物。
那天子座椅倒是好看。椅背是两只腾飞的仙鹤,椅身则是两条盘曲的蛟龙,这都是传说中天人的坐骑。用以装饰天子的座椅,象征天子是天帝后嗣,本属天人之列。椅子是由玉雕成的,隐隐发绿,十分美妙。何太后呆呆看了半晌,迈过八级阶梯,走到台子上,站在天子座旁边,面向空空的大殿,又呆看了半晌。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见了远远的人声喧哗,和良夜的风声树声。
一个脚步声轻轻地向何太后靠拢,在地面发出一种细细的摩擦声,就像鸟儿落在了枝头。何太后早已习惯这种声音了。
“参见太后。”来人在太后面前跪下了。
“薛公公,快起来吧!”
“谢太后!”薛公公便站起身来。
“薛公公,有什么消息?”
“福王殿下去探望了太皇太后,刚刚回寝宫歇下了。”
“嗯。孝惠抓住了吗?”太后忙了一天,又才想起来这件大事。
“长乐公主今天早上出了北城门了!”
“怎么给放跑了?”
“来人手持福王殿下玉佩令,守门将不敢拦,就放跑了,不过北城尉马立文已经派兵去追了。”
“派兵去追有什么用?福王知道了怎么交代?”
“所以这马立文派的是强盗去追!要死的还是要活的,还要请太后旨意。”
“真是个机灵人!太后能给强盗下什么旨意?”
“是,奴才明白了!”
“陈国师的事情,有什么进展?”
“陈国师今天传来的消息,先帝派去南郡屠杀安平村的,昨晚已将村子包围了,村民大部分都被杀了,有十几个人顺着襄江逃走了。”
“陈国师从未失手,怎么会有漏网之鱼?”
“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
“知道了!刺杀赵丰和赵铎的shā shǒu有消息吗?”
“已经都到了,最近应该就有消息了。”
“这些虽是先帝遗令,但都事关大信的江山稳固,不可怠慢。”
“是!”
“悠州有什么消息?”
“传旨的将官还没到悠州,还没有消息。”
“嗯。这事儿要紧!”
“是!奴才紧盯着,不敢怠慢!”
“好!还有何事?”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才年岁已高,可降旨恩准其还乡。赏赐黄金和布帛,为其在家乡置办宅院,以奖赏其伺候先帝的一生劳苦。”
“我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是李公公带的你吧。”何太后轻轻一笑,她当然知道薛友全动的什么心思。
“是的。”薛友全一点也不掩饰。
“当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着东局掌印太监,下面的人都管你叫局长,对吧!这你还嫌不够,这么着急把老师父支走?”何太后这话听上去想像是在打趣薛友全,实则她心里转了好几个弯。
薛友全向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去。他就像一条忠诚的狗,他给你办事,你得给他骨头。而每次把事情办妥了,他也不会掩饰,就眼巴巴望着你,等着你给他骨头,你给的骨头若不是他想要的,他就放在那不啃,依旧眼巴巴望着你,等你给他想要的。何太后最喜欢薛友全的,就是这一点。她将薛友全从李才身边的一个小跟班,一步步提拔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局局长,就是因为她知道薛友全是一个可以笼络,而且可以控制的人。因此,薛友全每次办妥了事情,想要什么,何太后都会答应,两人都十分爽快。而且这薛友全也很有分寸,他要的从来都不过分,都是何太后能做到的。而这一次,薛友全帮太后办成的可是一件大事,一件天大的事,不管薛友全提出什么要求,自然都不在话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何太后却迟疑了,她隐隐有些担忧。感觉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了:薛友全已经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了,再让他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是太监能当上的最大的官了,往后再叫他办事,就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了。这条狗就算再忠心,他饿了你却没有东西喂给他,他就只有吃掉你了。何太后知道,一直以来维系他跟薛友全合作的基础,有必要改变一下了。她决定敲打敲打这条老狗,要让他明白: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为我办事是应该的,我给你什么那是我说了算,我就算要你脑袋,你也只有乖乖地把脖子伸过来!因此以前是合作,今后要变成服从!
“奴才只想多替太后分忧。”薛友全习惯了何太后的有求必应,还没察觉出太后的意思。
“李才素来忠义,先帝很喜欢,哀家也离不开他,让他回乡养老,哀家舍不得。”何太后说完直直看了薛友全一眼,那眼神中含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薛友全抬头一瞧,才一对视,立刻低下了头来。他这才明白了何太后的意思。
“别说娘娘舍不得,就是做徒弟的,我也舍不得。奴才只是担心师父的身体,所以才想帮他老人家分担。既然太后也舍不得,奴才只有多给老师父跑跑腿了。”薛友全笑嘻嘻的,他感受到了他跟太后之间,有些什么东西正在发生改变,他虽然不喜欢这种改变,却能很快适应下来。
“好。你得多辛苦辛苦了。当然了,立了这么大的功,给你的赏赐是少不了的。”何太后转头看着天子座椅,笑了笑。她对薛友全的回答很满意。
“谢太后恩典!”薛友全笑得很开心,一点也看不出心里有任何不悦。
“没事就退下吧!”
“是!奴才告退!”
“慢着!”何太后突然想起一事。
“奴才在!”薛友全又小步快走到太后身边。
“有个叫张宝的,是你手底下人吧?”何太后当然知道张宝是薛友全的人,她对薛友全的了解超过了薛友全自认为的程度。一群小太监当中,就数张宝最是眉清目秀,肤白肉嫩。不用问,何太后也知道他是薛友全的什么人。这张宝也是叫薛友全娇宠惯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太后不说话,别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竟然敢出头。太后正要敲打敲打薛友全,刚好让他给撞到枪口上了。太后要让这些平常作威作福,自以为权力很大的人知道知道厉害,让他们知道他们手中的权力都是从哪来的。她要他们的服从,她要她的权力稳固。
“是。”经过了刚才的事,薛友全预感到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他这会儿还在含元殿跪着呢,你去叫他起来吧,别把腿给跪坏咯!”太后做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很得意。
“年轻孩子不懂事,忤逆了太后,让他跪着是应该的,我看要让他再多跪会儿,他才能长记性。”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不过这远比薛友全预期的好多了。
“可不能再跪了,都是爹生娘养的,再跪一阵儿,有人要心疼了。”何太后笑了。
“不管谁心疼,那也是活该!活该!”薛友全强笑着,他快要装不下去了,他完全败下阵来。
“行了,退下吧!”何太后见好就收,她还需要薛友全。
“是!奴才告退!”说完薛友全倒退着慢慢出了宣政殿。
何太后面带笑意,看着薛友全一点点退出了宣政殿。等薛友全的身影消失之后,她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又感受到了寂静,那种因为广大辽阔而带来的寂静,那种因为黑暗孤独而带来的寂静。她现在已经拥有了一切,可在一恍惚间,她却感觉到,她其实什么也没真正的拥有。
何太后信步走下台阶,出了宣政殿。折向东,走了好一阵,走到一排房子前。折而往北,又走了好一阵,总算来到最北头的那间房子外面。皇宫真是大啊!这屋里还亮着灯,何太后命宫女敲响了房门。
“谁呀!”里面一个苍老而尖细的声音,初次听的人会觉得刺耳,还好何太后和这两个宫女都已经习惯了。
“李公公,太后驾到了。”敲门的宫女答道。
屋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门开了。出来一个消瘦的老者,老者没有胡子,自然是一个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才。
“老奴不知太后驾到,未曾远迎,死罪!”李才跪下了,他身后两个年轻的小太监——比张宝的年岁都小,只能算是小孩儿的小太监——也跟着跪下了。
“李公公快请起吧!”太后和颜悦色道。
“谢太后!”李才站了起来,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也跟着站了起来。显然何太后这是首次造访李才的居所,而且提前没有通知,李才全无准备,有些手足无措。
“打算把客人这么晾在外面,有失礼数吧!”何太后打趣道。
“太后里面请,里面请。”李才把太后往里面让,边说边往里走,“这里乱得很,也不知太后要来,没怎么收拾。”
果然是大太监的居所,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却比妃子的寝宫小不了多少,而且琳琅满目,放了不少珍奇宝贝,名人字画。东西虽然多,却不显乱,各样东西摆放的既有规矩,又有层次。屋子里还熏了沉香,淡淡的,很好闻。除此之外,李才的房间里还有一架书,桌子上还放着两摞奏章。这气氛不会让人觉得是进了太监的房子。李才在太监里算是个有些品位的太监,不像薛友全。何太后去过薛友全住的地方,一进去金光耀眼,简直要刺瞎双眼,除了金子银子和各种宝石,他那屋子里好像就没有别的,而且也完全不会摆设,显得乱糟糟的。
“李公公还挺风雅嘛!”何太后喜道。
“哪里哪里!”李才谦虚道。
“这两个孩子挺水灵啊。”何太后欢喜地看着两个小孩。
两个小太监都傻了,不知该怎么应对,两人一对视,就都跪下了。
“伺候老奴倒还算顺手。”
“黄莺!去支二百两银子,两个小公公伺候李公公多辛苦,一人赏一百两,今后多多用心。”
“是!”黄莺领了旨意,就走了。
“谢太后赏赐!”两个小太监齐齐磕了三个头。
“起来吧!”何太后看着两个小太监,眼神十分慈祥。
“敢问太后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李才终于问了他最想问的。
“李公公,以往咱们走动得少,今后可要多走动走动了,皇上年轻,朝廷大事,还要多仰仗李公公。”
“朝廷大事,自然有朝中大臣们分担。老奴一介宦官,如何敢过问朝廷大事,只有尽心为皇上分忧罢了。”李才一下子明白了何太后此行的意图:太后还需要他。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太监中地位最高的,只要皇帝信任,干上掌印太监,可以说权倾朝野,是皇帝对朝中大臣们的牵制。历代掌印太监,最怕的就是换皇帝,新皇帝要是不喜欢太监干政,就会把司礼监的权力收回去,自己处理奏章,国家大事全都自己拿主意,司礼监就成了个空壳子。当然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很小,皇帝通常都乐得有人帮他们分担。不过新皇帝不喜欢原来的掌印太监,将之换掉,则是常有的事。因此历代掌印太监大都小心翼翼,面对储君,都会小心伺候,怕的就是新君上任之后,把自己换掉。李才当然也不例外。他其实也算小心翼翼的,也算小心伺候的,可结果却也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在储君的争夺战中,算是站错了队的。
李才跟随先帝多年,对先帝的心思可算是了如指掌,先帝虽然喜欢福王,但一定会立智王为太子,这一点,他比所有人都明白,甚至比先帝自己都明白。因此李才从一开始便站在了智王这边。虽然他不像有些大臣那么直接激烈,不过他几乎从来不跟以他徒弟薛友全为代表的福王集团接触,因此谁都会认为他是智王的人。没想到李才的算盘却打错了,他没料到薛友全他们竟然用了些阴谋诡计,成功让福王登基了。李才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回乡高卧去了。薛友全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应该也不至于会置他于死地。没想到何太后竟然深夜来访,言语中的意思,显然并无驱逐之意。李才心下一琢磨,也就明白了何太后的意思。太后需要他。留下他一来可以牵制朝中大臣,二来,更重要的,他可以牵制薛友全。
“朝廷大臣就知道吵,吵得一团糟,时不常的还要顶撞皇上一下,哪有李公公这般知己贴心?咱们毕竟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呢,是自家人嘛不是?”何太后的语气亲切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