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转过照壁,只见静言正坐在东厨门口,在蒜臼子里研药。
无患蹲在边上,手持一根小木棍儿,拨弄地上的蚂蚁。
屋子里,姜汁的苦口婆心清晰可闻。
“这儿太闷了,侯爷有什么事儿,留个话儿不成么?咱都出来这么久了,老夫人那边又该担心生气了……”
若萤朝着西边的窗户瞅了一眼。
那里原本是她起卧的房间,现在正躺着一个伤重的君四。
很显然,小侯爷已经知道她窝藏伤患的事情了。
没有第一时间跟他通风报信,但愿他不会多做他想。
袁仲在门前迎着,欲言又止的,颇有些手足无措。
也是,家里忽然来了贵人,又不说来做什么,只管耗着,弄得她不知道该如何伺候,才能打发贵客的满意。
若萤的出现,算是解了她的困。
她知道若萤的脾气,出门一趟,回来必定要先沐浴一番。只是眼下有客人在,倒让她不敢擅作决定了。
若萤瞧出了她的为难,道:“晚一点洗澡吧。你先打点水来擦两把。”
袁仲长舒了口气,笑咪咪地准备汤水去了。
若萤此时已经和静言对上了视线,相顾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若萤问道:“你们几时过来的?药局那边没关系么?”
静言道:“大约一刻钟前才到。等弄好了这点药,就回去。最近天热,中暑的人不少。”
“已经诊视过了么?有什么情况没?”若萤朝屋子里瞟了一眼。
“好多了。”静言道,“只是失血过多,没有伤及脏腑。按时服药,过两天就可以下地了。到时候慢慢活动着,促进伤口愈合,会好得更快些。”
腊月从旁跟了一句:“确实呢。能走的时候,千万不能怕疼,倒好得快些,就跟小的前阵子似的。”
若萤看了看无患,道:“你怎让你家公子干活儿,你却在玩儿?”
无患便连声叫屈:“四郎别冤枉好人。小的才刚给病人擦洗过身子,肩膀还酸着呢……”
这时,袁仲掇了洗手架出来,放在台阶下。
洗手和洗脚水都已准备好。
若萤解下凉帽,脱下外出的直裰,拧了手巾,洗脸擦手,顺便解开马尾,将短发也搓揉了一番。
而后坐到板凳上,舒舒服服地搓了脚,换上家居的木屐。起身在素白圆领短袖衫子外面,披了件烟灰素地纱直领短比甲,也不系带,松松地挂在身上,以方便兜风凉快。
下面只着了水绿素绢撒脚裤,半截脚脖子露在外面,越发显得纤细骨感。
这是她夏日里的日常装束,身边的人司空见惯了,通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今天有客,却还这么随意,未免有些任性。
所以,不光是袁昆袁仲兄妹俩,就连腊月,也不由得多瞅了两眼,却又不敢说什么。
因为小侯爷就站在边上,慵懒地靠着门框,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敢。
当她在安排自己的沐浴时间的时候,其实他就想开口了,让她尽管洗,他有的是耐心等她。
可这话他却不敢说。
“沐浴”二字很容易引发他的联想,让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日共浴的情景。
他相信,她的记性没那么差、会忘记当初发生过的事情。
正因为闭口不提、刻意掩饰,所以才可怕,说明那一段往事令她感到难堪。
如果他敢旧事重提,别说像眼前这样的模样了,恐怕她连自己的影子、都不会再给他瞧见。
直到拾掇完了,若萤方才转过脸来,悠悠问道:“大热天的,侯爷怎会来这儿?”
梁从风没吭声,目光仍逗留在她□□在外的脚踝处。
姜汁如接财神般冲着若萤连连作揖:“四郎你可回来了!你快劝劝侯爷吧。再不回来,我们老夫人就该派人来了!”
“别听他胡说八道。”梁从风没事儿人似的回到正间方桌旁坐下,一直看着若萤走过来。
看着她随意披着的齐颈短发,心下已不知替她梳拢了多少遍。
在外面她不这样的,规规矩矩、人模人样地。没想到在家里居然是这副打扮。看上去确实很适意,有林下之风。
好歹他也是客吧?
这是没把他当外人呢,还是压根就是在轻视他?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空想些有的没的,在她心目中,他就像是河塘里的一片落叶,不劳萦怀。
就是这暧昧不清的态度,一直以来让他爱也不是、弃又不得……
“你这是刚从严府回来?”
看着她给他斟上茶,他没话找话。
若萤不由得心跳加速,刹那怀疑他其实已经掌握了她的行踪。
“路上碰巧遇见家兄,聊了几句。侯爷莫非有什么吩咐?”
“钟若英?聊天?你和他有什么好说的?一言不合不得打起来?”
若萤笑道:“瞧侯爷说的!都是读书人,光天化日下,岂能斯文扫地。”
他紧紧地盯着她,未能从其神情中察觉出异样,暗中松口气。
每每话说出口才恍然察觉,自己紧张过度、关心过头。对她而言,也许只是眨眨眼的小事儿,他却能联想到无穷无尽去。
敏感得像是怕风吹草动的产妇。
这未免有些可笑,或许更多的是可悲。
“寿筵如何?想必人不少吧?”
若萤微笑着赞叹道:“确实很多宾客,很热闹,酒菜的味道很好,选的戏本子也好。坐在那里不动,光是听左右说话,就很有趣儿。侯爷没去,可惜了。”
梁从风悻悻道:“那有什么法子?祖母不许我去。说是怕我砸了场子、倒人胃口。爷自来就跟严家那老头子八字不合,谁也不待见谁。况且,爷要是去了,会让人忘记筵席的主角是谁,没得抢了老头子的风头,把他气出毛病来。——听说朱昭葵也没去?”
说到这儿,他喃喃了一句:“果然可惜了呢……”
若萤假装没听到他最后的话,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老夫人那么说,是过谦了。侯爷虽然有点小脾气,可哪里是不分场合的凶神恶煞?今天这种情况,侯爷往席面上一坐,那就是锦上添花。不说话,别人光是瞅着,就能多吃两碗饭、多喝两碗酒。饱餐沉醉,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显出主人家的殷勤好客的?”
“那你呢?你也觉得爷应该去,是么?”
其实他更想问她,是不是也跟别人那样,觉得他秀色可餐?是不是有点喜欢他?
只是这种事,恐怕一辈子都难以从她口中获知真相。
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戏谑,却也听不出欢喜,更无惆怅,一切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抹杀的事实,如花开花谢,自然而然,当中无关乎陈述者的喜怒哀乐。
就如她眼下的衣着,寻常随意,却看得他心里万马奔腾、甚嚣尘上。
风不曾动,幡亦不动,他很清楚,是他的心在妄动。
“既然有趣儿,怎不多玩会儿?这么着急回来,是放心不下炕上的那位么?早不跟爷说一声,爷替你看个一天半日就是了。”
若萤心下疑讶他的懂事体己,却不敢确信那是他的真心话,遂笑道:“侯爷已经看了半日了,在下还没谢过侯爷呢。”
梁从风哼了一声:“你也就会跟爷放这种马后炮!这么大的事儿,早干什么去了?一个人偷偷摸摸就做了主。你心里何曾有过爷的位置!”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敢劳烦侯爷。俗话说的好,越是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爷说一句,你有十句在等着。也是!你若是改了这脾气,就不是你了。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事到如今,若萤不想再瞒他:“后天在下回乡探亲,会带上他一起。”
扇子便停在了半空里,一双美目自扇面上一瞬不瞬瞪着她:“你是说真的?”
此举有多危险,她不会不清楚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原因何在?
“你这么在乎他,恨不能别在腰带上,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尽管确信这不可能,但是——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被她拴在腰带上呢。
若萤哂笑道:“侯爷真会开玩笑……”
“爷是不知道他为何会遭到老鸦山的追杀。终归他就是个地雷,躲避尚且来不及,你倒好,居然还随身揣着!一个他、一个你,都是老鸦山那帮家伙碗里的肉,你知道?你这是打算给他们一锅端平,是么?”
“在下知道,知道。”若萤缓缓地摇着扇子,道。
“知道还要涉险,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反正爷是不相信,你是单纯地想要保全他。”
“这也不一定。”若萤正经道,“保全了君大当家,事后能得一笔不菲的报酬,何乐而不为?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吧?”
“拉倒吧。”梁从风嗤笑着,一眼一眼睃她,“你心虽大,却不是什么能够舍身饲虎的主儿。你虽不怕死,可你却怕疼。剿灭山贼本该是官府的责任,你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越俎代庖非但得不了好,反而会招致怨恨。
做官的不都是伪君子,但很多都是真小人,得罪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将来你的仕进之路恐怕会处处受阻、步步艰难。这当中的弯弯绕,你会不明白?谁都可能理不清,唯独你、不会这么愚笨!”
若萤连连点头,笑得老实:“有道理,有道理……”
“你把他留在身边,大概也不是为了多赚他几个保护费。醉南风底下上千号人,都还没死绝,随时都可以接走他,也一定有法子能护他周全。而你却要偷偷地带走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是么?”
若萤点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醉南风不能关门,毕竟有那么多人要吃饭、要养家……”
因一人之故,打乱众多人的生活,这不是君四愿意看到的结果,也是她所不忍的。
“你想要他为你做事?做什么?他能做什么?”病人就在隔壁,他却毫不避讳,“就他现在这个破烂样子,能干什么?”
倚门卖笑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打架斗殴又向来不是君四的强项。
再者,既是一同回乡,合欢镇就那么巴掌大小,别处跑来一只老鼠,都能给当地人辨认出来,况是个面生的大活人,能折腾出什么浪花花来?
她到底在算计些什么?到底哪个环节上能用得上男色、用得上君四?
好好想想,她想要的是什么?
想想她的好恶……
闹中灵光突显,再看她水波不兴的神色,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遥远处的沙场秋点兵。
他不由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了!这才像她!欲平天下事,须扫除瓦上尘。
一个人,走得再远,都不会忘记来处、忘记生身之地。
而今的她,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入府学、攒人气、亲贵胄、近圣贤,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蟾宫深处。
她为何而拼?先不说天下一方黔首、天下苍生,首先,她的所有荣耀都属于至亲至爱。
所有的骄傲,当有至亲至爱与之分享。
所有的成就,当有至亲至爱予以肯定。
诰命之封、家门之幸,当冠在何处、何人之首?
想想她和宗亲之间的关系,以她的爱憎,怎甘心虚与委蛇?
将隐患引向家宅,这是一次试炼,更是一个阴谋。
想到她身上的那道碜人的伤疤,再想想腊月他们之间的那些影影绰绰的、关于那伤疤由来的传说……
很多事,不需言说,既能明了。
能够兵不血刃,才算得上高明。
不管谁对谁错、不论如何作为,只要她别弄脏自己的双手,他都乐得在一边看热闹。
见他眼睛一亮,若萤不禁挑了挑眉。
有些时候,这个人的反应能力近乎可怕。
“才刚听姜汁说,侯爷竟是瞒着家里跑出来的?出来多久了?是不是该回了?”
这里人多眼杂,实在不宜多说。
不过是一句客套话,难得他竟然没有再跟她唱反调,乖乖地起身便走。
才走到院子里,他忽然反手揽了她在怀,坏坏地咬她耳朵:“你想要借刀杀人、整肃家宅,爷不会拦着。只一点:你要小心引火烧身。那可是一帮亡命之徒。”
说话当中,拾起她一只小手,抟玩在自己的掌心里:“爷就喜欢你这点儿,杀人归杀人,却也有本事将自己撇得湛清。”
若萤笑道:“侯爷说什么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人这种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总是不好的。能避免,尽量避免才是。”
事到如今,她依然这么淡然,就跟在说别人家的事一般。
他轻笑着,忍住了想要咬她鼻子的冲动:“你高兴就好……”
依依不舍地丢开手,施施然走了两步,忽又顿脚回首,眉眼微饧:“你好像忘了告诉爷,听说你认了严教授作义父?”
若萤当即予以了纠正:“确切说,认亲的是舍妹。”
“都一样。四郎,你会喜新厌旧么?会不会得了好的,就不认识爷是谁了?”
这句话问得很直接、很大声、也很肃穆。
关于小侯爷和四郎之间的恩恩怨怨,那些摆在明面上的爱慕和不敢表示出来的隐情,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
一个的心意明明白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海枯石烂不肯死心,一个则不紧不慢、若即若离,视这一切可有可无。
这种局面能持续多久?
这两个人究竟能发展到哪一步?
小侯爷这话,明摆着是要跟四郎要一个承诺。
四郎会作何回应呢?
里里外外的人全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不出意外,若萤依然还是那副似笑非笑、亦真亦假的庄重:“侯爷对在下有知遇之恩,若萤岂敢忘本!改天若萤若是翻脸不认人了,以侯爷的脾气,能饶过谁?”
“你知道就好……”
生怕她说出什么凉心的话,梁从风几乎是忙不迭地做出了回答。
她眼界之高,高过他的头顶。
成为仪宾庄栩的学生,更多的是赚取了体面好看。可一旦化身为儒林世家的子弟,则今后的求学仕进之路将会变得一帆风顺。
自身的才华,加上方方面面的铺垫、烘托,这个人、势必要炙手可热。
虽然她声称不会抛弃他,但是,彼此却很明摆,能够维系双方关系的,并非这口头上的约定。
他从不后悔之前对她做过的事。
很早之前他就意识到,她是一只纸鸢,凭他之力,根本无法牵扯住她。
但好在他先下手为强,已在她的身上刻下了他的名字。天涯海角,随她飞去哪里,她永远都是他的。
不要怪他卑鄙,要怪就怪情难自抑。
ps:名词解释
1、幡动---《坛经》载:“时有二僧论风幡义,一曰风动,一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一众骇然。”
佛教的经、论常有事物不动的议论。《大般若经赞大乘品》:“以一切法若动若住不可得故。”
《成实论四大相品》:“问曰,无有动相,诸法念念灭故,不至余处。以至余地,故名曰动,至、去、动是一义故。”
《俱舍论分别业品》:“诸有为法才得自体,从此无间必灭归无。若此处生即此处灭,无容从此转至余方,故不可言动名身表。”
《成唯识论》:“若言是动,亦非实有。才生即灭,无动义故。”
佛教认为诸法从因缘生,一切事物都是由一些条件和合而成的,而这些条件是变动不居的。事物才形成就消灭,并无短暂的停留,所谓“无住”或“刹那生灭”。
2、马后炮---象棋术语。比喻事后才采取措施,但已无济于事。元代无名氏的《隔江斗智》第二折:“今日军师升帐,大哥须要计较此事,不要做了马后炮,弄的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