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彩云八号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度剑明静静地坐在窗边，桌上是一壶刚沏好的普洱茶。度剑明倒了一小杯，茶水红亮中泛着金色，仿佛是太阳的光芒落在了杯中。屋外，几只鸟儿或此起彼伏或异口同声地鸣唱着，微风吹过，带着花的芬芳和草的清香。
窗外是一片院子，院边有一个别致的园林景观。景观由大小不等的石头构成，状为半峰半谷，形似仙女抱月，上面稀疏地栽着几株云竹和兰花，都是极普通的品种。清水从景观的最高处涌出，随意地四散开去，在或实或空或半空的石头间流淌、溅落，串起如古琴《高山流水》般悦耳的水声。流水过处，不时有一块一块或大或小的苔藓，这苔藓却是极难得的品种。苔藓绿得十分特别，就像一群活泼的小孩正在玩木头人游戏，静止中涌动着数不尽的勃勃生趣。苔藓中偶尔夹杂着点点深蓝色的小花，时隐时现，幽暗深遂，带着一丝丝神秘。这景观是在漠笛先生的指导下做的，取名为“空谷听音”。度剑明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晟学信奉大自然的最根本法则是“欣欣共荣”，可作为晟学宗师的漠笛先生指导的这件作品却连半点“繁荣”的味道都没有。不明白归不明白，这件作品一展出却很快就被人以15万元的高价买了下来，只是因为买家还要过几天才来取货，所以他才可以再静静地欣赏一番。
度剑明一边品茶，一边出神地看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忽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度剑明，有客人来访。”人工智能管家“野马”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一屋的宁静。
“请进。”度剑明转过椅子，面向正门。门开了，一个身材健硕、相貌英武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中年人进来后并不客气，径直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按了一下腕上的金属手镯，一点红光闪动，度剑明屋内的人工智能系统立时便进入了休眠状态。
度剑明心中暗暗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地微笑道：“先生怎么称呼？喜欢哪一类的景观作品？”
中年人见状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度剑明先生，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是来买东西的。”然后指着另一个沙发道，“请坐过来说话，这样方便一些。”语气温和，却又似乎蕴含着一份不容拒绝的命令。
度剑明指着对面的椅子，笑道：“还是麻烦先生您坐过来吧，这里有上好的普洱茶，我们边喝边谈，不是更好吗？”说完，拿了空杯，掺起茶来。
中年人愣了一会儿，起身坐到度剑明对面。两人静静地喝了几杯茶，中年人又开口道：“我是国家情报部特别情报官祁月飞，这次登门造访，是想请你帮忙侦破一个大案。”
“我？”度剑明笑了，“我早已不是jǐng chá了。而且，顺便问一句，现在还需要jǐng chá吗？”
“但你曾经是。而且是最后一名光荣退役的jǐng chá。在最后那次执行任务中，你的前身损坏严重，你现在这个身体还是政府出钱为你置换的。”
“就因为这个？”度剑明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略带不满地道，“这个身体我才用了不到20年，你看，它的头顶已经开始长白头发了。这就是政府采购的优等品？如果政府想要收回，我完全服从。但是破案嘛，还是另请高明。”
祁月飞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刚才问，现在还需要jǐng chá吗？不错，当jiān kòng天网无处不在，当人工智能普遍使用。你听那鸟叫，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些鸟儿当中有几只是真的、几只是fǎng zhēn机器鸟，还有花丛中的蜜蜂、蝴蝶、墙上的蜘蛛、壁虎，也都一样。我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让犯罪无处遁形，犯罪率降到了极低，而大数据人工智能的破案率更是100%。于是政府取消了jǐng chá，代之以人工智能和机器人jǐng chá。我也知道，退役后，大多数jǐng chá都过得很艰难，其实何止是jǐng chá，因为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冲击，很多曾经辉煌的职业现在都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过得也并不容易，只是这几年因为在园林景观上达到了相当的造诣才大大改善了经济状况。难得的是，你去年拿出50万元发起成立了一个基金，专门帮助那些生活艰难的退役jǐng chá。只可惜，据我们了解，那个基金你们最终也只筹集到了不到200万元，对于4万多名生活在贫困边缘的退役jǐng chá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更不要说还有更多需要帮助的生活拮据的退役jǐng chá。”说到这儿，祁月飞拿起杯一边喝茶，一边凝视着度剑明的脸，度剑明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放下茶杯，祁月飞语调一转，略带激动地道：“但是这个大案不一样了！已经过了整整10个小时，大数据人工智能还是没有一点进展。如果你能帮助我们破了案，那就不仅仅是破了一个案子的事情，而是政府就很有可能考虑恢复jǐng chá的事情。果真那样，你才是真正从根本上帮助了那些昔日的战友！”
听到这儿，度剑明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淡了下来，平静地道：“恕我直言，以您的职位，可能还远远不能影响到政府恢复jǐng chá这个决策。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祁月飞笑了笑，按了按腕上的金属手镯，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剑明，请相信祁月飞，他值得信任。”
“漠笛先生？”度剑明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清楚，那是确凿无疑的。
祁月飞点点头。
“好，就凭漠笛先生的话，我帮你了！说吧，什么案情？”
祁月飞拿起茶壶，给度剑明的杯续了茶，又给自己的续了，这才说道：“10个多小时前，一艘飞往月球的宇宙飞船‘彩云八号’在途中突然消失，半小时后我们收到了飞船被劫的信息，并且证实了信息的真实性。劫持者提出三个条件，如果我们在36小时内不能满足，他们就会每半小时枪杀5名人质，直到杀完为止。”
“哪三个条件？”
“第一，给指定帐户转款100亿元。第二，给他们50克x375……”
“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爱因斯坦宇宙研究中心最新发现的一种物质。爱因斯坦宇宙研究中心是由社会资金发起成立的一家全球一流的民间科研机构，这个发现还处于研究的初始阶段，属于绝密信息，最初连我们政府都不知道，不知道那些劫持者怎么会知道。第三，他们要进入‘蟠天 ’的最高授权。”
“他们想干什么？”听了祁月飞的介绍，度剑明感到极度的困惑和震惊！因为后面那两个条件，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刑事劫持犯会开出来的条件。“你们已经采取了什么措施？”
“没有。”
“没有？”
“是。因为蟠天没有分析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也提不出任何积极的建议。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飞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jiān kòng天网无处不在啊。”
“是。但自从飞船消失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搜索到它的踪迹。”
“那些信息是怎么传给你们的？”
“地面移动的临时发射源，我们正在追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收获。”
度剑明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问道：“船上的人工智能系统有没有和你们联系？”
“没有。”
“船上的机器人警卫呢？”
祁月飞叹了口气道：“已经有20多年没有发生过这种劫持事件了，大家都麻痹了。为了减少成本，航天公司把最初规定的必须配备6个机器人警卫改为了两个机器人保安。从发给我们的shì pín看，那两个机器人保安已经被摧毁了。”
“是哪家航天公司？”
“国内最大的航天公司，大鹏航天。”
“蟠天真的没给你们一点建议或者分析结果？”度剑明再次质问道。
祁月飞想了想道：“给了一些。它说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当然，这点我们都看得出来。它说，最大的可能是彩云八号的人工智能系统被**完全控制，但黑客来自哪里它还没有找到线索，但它说黑客的运算能力绝不会比它低。”
“运算能力不比它低，这是什么意思？”
“它没说。但我们分析，这意味着入侵的黑客有可能是来自某个高科技公司或者某个国家的人工智能系统。”
“国家？”度剑明愣了愣，问道：“船上有多少乘客？”
“297名。虽然我们已经反复查看了他们登船的录像，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但劫持者是不是就不在这297名之内，我们到现在还是不能确定。”
“劫持者有多少人？”
“不知道。在发给我们的shì pín中，只听到一个被处理过的声音，没看到一个劫持者。”
“嗯，”度剑明想了想，又问道，“乘客中有没有特殊人物？”
听到这个问题，祁月飞条件反射般地看了度剑明几眼，眼中含着几许赞赏，然后说道：“有，总统的女儿碧安娜。”
度剑明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几点茶水溅了出去，他隐隐对这个案件产生了一丝不安。
总统的女儿，度剑明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有多久没有见面了？10年、12年、还是更久？记不清楚了，自从女儿也换了一个身体以后，他们就几乎没有联系了。为什么换了身体以后，联系就淡了呢？度剑明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了起来……
从被告知飞船被劫持到现在，已经10多个小时了，彩云八号的乘客们从最初的不相信到震惊，再到惊慌、恐惧、痛哭，再到无助、绝望。现在，哭也哭累了，害怕也害怕累了，担心也担心累了，大家都疲惫不堪地瘫在坐位上，一幅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麻木不仁。
此时，伽莉也静静地坐在位置上。起初，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惊慌害怕，感到死亡的威胁是如此的逼近和真实，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也因此偷偷地流泪。后来，她开始努力让自己镇定，在心中反复念诵着“我从无中来，自回无中去。有我是为相，无我是为常。离相而归常，游子回故乡。”现在，一颗心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可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却不由自主地在她脑海中反复翻腾起来。
已经亮相的劫持者有两个，他们坐在客舱的一前一后，当他们站起身、拿出枪、一下摧毁了两个机器人保安的时候，看到的乘客都惊呆了。然后，他们宣布劫持了彩云八号。开始，很多人都不相信，甚至还有人和他们开起了玩笑。
劫持？这是什么年代啦？jiān kòng天网无处不在，而且彩云八号的人工智能系统马上就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传回月桂机场航天指挥中心，很快，大批的机器人战警就会赶到。他们那两个人，怎么可能和机器人战警对抗？就在这时，彩云八号的人工智能系统说话了，但声音却不再是那个温柔悦耳的“云八妹”，声音冰冷尖锐，它声称，已经向总统府发出了信息，如果在36小时内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每半小时就会杀死5名人质。杀死人质？！飞船人工智能系统冰冷尖锐的声音和残酷的话语，终于让乘客们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惊慌、恐惧瞬间弥漫了整个客舱。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们这些混蛋，让我回家！”一个男子突然大叫着站了起来。还没等大家看清男子的位置和相貌，一道闪光，那男子便倒了下去。顿时，惊恐声、尖叫声、哭泣声喷薄而出，乱成一片……
那个男子死了吗？伽莉不知道。那两个劫持者怎么能把枪带上飞船，伽莉想不通。机器人保安的反应怎么那么慢，竟然会被劫持者一枪摧毁？伽莉也想不通。
现在该怎么办？已经10多个小时了，救援人员怎么还没到？劫持者不是已经通告政府了吗，为什么政府还没有采取行动？要是有xìn hào就好了。想到这儿，伽莉自嘲地摇摇头，暗道：“就算有xìn hào，难道他们还会让我做直播？真是胡思乱想了。”
“喂，伽莉！”
听到招呼声，伽莉睁开了眼，招呼她的竟是两个劫持者中身材较高的那个。伽莉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忽然想到了他，“我已经拒绝了他无数次，为什么会想到他？他还会牵挂我吗？”
“你是记者？”高个劫持者问道。
伽莉机械地点点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里，伽莉本能地舔了舔，又涩又苦，她忽然感到，这不仅仅是眼泪的味道，更带着死亡的味道！
死亡！多么可怕的一个词，更何况是在人类已经可以永生的今天，还有几个人可以坦然直面死亡的威胁？
“出来。”高个劫持者冷酷地命令道。
终于想起来了，和女儿度晓露的最近一次见面是在10多年前，她刚刚置换了身体不久。记得那天飘着蒙蒙细雨，度剑明提前到了约定的餐馆。那时，他刚开始学习园林景观设计，见女儿还没到，便又学习起来。
“嗨，老爸！”随着一声甜美的招呼，一个妙龄女郎出现在他面前。度剑明放眼细看，女郎身材修长，棕色皮肤，金色秀发，鹅蛋形的脸上一对蓝色的大眼睛灵动地闪烁着，鼻梁坚挺，弯月般的嘴唇带着淡淡的微笑，身穿一套浅红色的职业套裙，哪里有半点以前那个已是中年妇女的女儿的影子？
“你是……度晓露？”度剑明虽然自己已然经历过了置换身体的奇特体验，但看到如此面目全非、焕然一新的女儿，还是不敢相信。
“是啊。”女郎开心地坐了下来，“我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吃饭是在苏梅小酌，你点了一份‘长河落日’牛排，我说太辣了你受不了，你不信，偏要挑战一下，结果被辣得眼泪直流。”女郎说到这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到这件往事，度剑明这才接受了眼前这个女郎确实就是自己的女儿度晓露。
点完菜，度剑明看着女儿，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才47岁，为什么要急着置换身体？现在挣钱越来越不容易了，要多留点钱应急。”
“怕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度晓露满不在乎地道，“挣不到钱了就吃社会福利呗。再说，”度晓露拿起水杯慢慢地品了几口（度剑明见状在心中道：“换了身体，连动作都优雅了许多。”），继续道，“人工智能的运算速度虽然比我们大脑快了无数倍，它的大数据分析能够知道我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但它毕竟不是我们人类，永远无法体会我们人类的情感变化。比如，我是喜欢吃辣的，可今天，我偏偏要换个口味，吃不辣的。大数据可以分析出我们曾经喜欢什么，但它永远分析不出我们未来可能喜欢什么。这也是我的摄影作品为什么总是那么受欢迎的原因。”
“我对女儿的摄影水平永远充满信心！来，为我们晓露的作品越来越好、干杯！”度剑明说完，举起了水杯。
“干杯！”度晓露附和道。放下水杯，度晓露道：“爸，园林景观大有前途，我看好你！”听到女儿的鼓励，度剑明开心地笑了。
菜上来了，父女俩一边吃一边聊，笑声时起时落，仿佛一对情侣一般。
“先生，这是您女儿吗？”餐到尾声，一名男子走过来向度剑明问道。
度剑明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是。”
“您确定？”陌生男子追问道。
“你什么意思？”面对不速之客的唐突发问，度剑明有点不高兴了。
“女士，您是他的女儿吗？”陌生男子又问度晓露道。
“不是。”度晓露笑着摇了摇头。
度剑明一下愣住了……
“对不起，度剑明先生，让您吃惊了。”陌生男子鞠了一躬道，“我是博明大学的教授弗则林，经您女儿同意，我们让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身体置换与社会关系重构》课题的研究。您女儿在那里……”
回想起当时那有趣的一幕，度剑明脸上浮现出一片微笑。
“想到了什么？”看到一直沉默的度剑明脸上浮现出一片微笑，祁月飞终于忍不住发问道。
女儿走了过来，除了眼睛和鼻子有些差别，相貌几乎和对面的女郎一模一样，只是浅huáng sè上装配蓝色牛仔裤，充满了动感的青春活力，而女郎的职业套装则更显端庄优雅。不错，这才是我那个总是停不下来的女儿！真想女儿啊。想到这儿，度剑明问道：“在去应急指挥中心之前，我想先和女儿通个话，可以吗？”
祁月飞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度剑明会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想起要和自己的女儿通话，但随即干脆地回答道：“当然可以。只是通话内容绝不能有一丝一毫涉及这个案件。”
“这个当然。”度剑明点点头，一等祁月飞解除了野马的休眠状态，便迫不急待地大声道，“野马，帮我接通度晓露。”
“好的。”野马答应着，过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度晓露身份已注销，无法联系。”
“什么？”度剑明大吃一惊。
“度晓露身份已注销，无法联系。”野马重复了一遍。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这样？”度剑明不解地问道。
“是这样的。”祁月飞插话解释道，“如果一个人置换了身体而不愿意延续原来的身份信息，可以申请注销原身份，成为一个新人。只是一旦这样，原身份所拥有的一切财产和社会关系等等法定权益都将失去，所以极少有人愿意这样做。”
“她为什么要注销身份？为什么注销身份这么大的事都不给我说？”度剑明喃喃地自问道。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对女儿的思念和牵挂竟然前所未有的强烈！“我该怎么办？祁月飞先生，还有办法找到她吗？”
看着一脸焦急的度剑明，祁月飞极力安慰道：“你安心破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找到她。”
“我现在突然心很乱，还能帮你们破案吗？”
“我对你有信心。”祁月飞话音未落，金属手镯闪起了绿光，这是在进行无线定位通话。绿光仅仅闪烁了不到20秒就停止了，但祁月飞的脸色却变得十分沉重，他猛地一把抓住度剑明的手臂朝屋外疾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