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状元录》 第八回 传教

    听到“监生”二字后，南宫礼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说到正题了。

    不过南宫礼却没有丝毫要打断他的意思，教书先生似乎都有演讲癖，若是在他想说一件事的时候，就算你不主动问他，他也会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尽数“招”来。

    果不其然，只听得冯云山娓娓道来：“所谓‘监生’，就是指就读于国子监的学生。国子监是最高学府，只有贡生或荫生才有资格入监读书——所谓贡生，就是各地成绩或资格优异的秀才；而所谓荫生，则是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入监资格的官僚子弟……”

    听到此处，南宫礼不由得出言打断道：“等一下冯兄，从你之前说的那番话来判断，韦兄弟的父亲肯定没有考中秀才，否则的话，又何必要儿子替自己完成心愿？难道说韦家祖先中有做官的？那也不对，冯兄刚才明明说过，他们家是有钱无势……”

    虽然再次被打断话头，冯云山却依旧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表情，恰恰相反，脸上却是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同时笑眯眯地说道：“不错不错，兄弟的脑袋确实很灵光，我刚才就说你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现在更能确信这一点了。”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道：“韦兄弟的父亲确实没有中秀才，韦家祖上也确实没有什么高官，所以他既不是贡生，同样也不是荫生；可兄弟别忘了，为兄刚才说的是‘花钱捐了个监生’，对不对？”

    闻听此言，南宫礼马上将刚才的对话回忆了一遍，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再一琢磨，南宫礼马上明白了其中道理：“监生还有第三种情形——可以用钱买？”

    冯云山微微一笑道：“没错，虽然往好听了说，此举叫做用钱捐监生，但从本质上来看，还不就是用钱买？兄弟快人快语，倒是一语中的啊！”

    闻听此言，南宫礼不禁暗自汗颜，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想“快人快语”，而是实在不知道到底该怎样表达……

    只听得冯云山继续道：“韦兄弟的父亲捐了个监生之后，还没等高兴几天，就被本乡的一个秀才勾结官府陷害，把人抓到了县衙中，后来家里人花了几百两银子才把老爷子救出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虽然冯云山没有说出韦源玠遭到陷害的原因，但南宫礼却想到了一种最合理的解释：人家秀才也是费了好大劲才能考中，你一个土埋半截的老头，居然也能靠着捐钱成了秀才中的佼佼者，从而耀武扬威起来？好，很好，你不是有钱么，你不是能捐么，这次就让你捐个痛快！

    于是乎，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也就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想必这事给韦昌辉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心理阴影，所以才会促使他一个富家子弟干起了刀头舔血的营生。

    得到了如此重要的线索后，南宫礼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刚才韦昌辉会在祠堂中痛骂世道和官府——一句话，完全是因为感同身受。

    只听得冯云山继续道：“我们两个结识是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之后他就加入了拜上帝教，并且跟我和洪教主都拜了把兄弟。这一次起事，他几乎把全部家底都拿了出来，确实堪称是头功！”

    直到此时，南宫礼才算彻底明白韦昌辉为什么会加入拜上帝教——考取功名不成，花钱买了个“文凭”之后又受到了官府欺压，若是将他此举视为发泄心中不满的途径，也还算得上合情合理。

    想到此处，南宫礼不禁替那个勾结官府陷害韦家的秀才捏了一把汗：凭着自己对韦昌辉的观察，这绝对是一个既阴险狡诈又心狠手辣的人，就那位倒霉的秀才而言（其实也算不上倒霉，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罢了），后果一定是“一人得罪，鸡犬升天”！

    不过单从人品来看，那位秀才也比韦昌辉好不到哪去，正所谓“两个馒头踩一脚，没一个好饼”，所以南宫礼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去关心“坏饼”的死活，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那石兄弟呢？”

    冯云山道：“石兄弟的情况也差不多，他家同样是地主，只不过乃父在他**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他便独自一人尽力支撑着门户。”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道：“即便石兄弟能耐再大，当时也不过是个小娃娃罢了，肯定没少遭受一些心怀鬼胎之人的算计和欺负，所以他在十六岁那年便开始和我们共图大计，到现在也差不多整整四年了……没错，他今年整整二十岁，比你还小不少呢！”

    闻听此言，南宫礼不由得连连点头，难怪他看起来会那么年轻。

    就在刚刚结束关于两位地主的身世之“谜”的探讨时（其实不过是一问一答罢了，根本看不到任何“探讨”的痕迹），南宫礼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有官职在身，忙不迭道出了那个已经困扰了自己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问题（足有几分钟之多）：“冯兄，洪教主封给我的这个两司马官职，到底是个……”

    冯云山微微一笑道：“兄弟想问这是个多大的官，对吧？”

    南宫礼连连点头道：“没错，还请冯兄赐教。”

    冯云山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出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好，我问你，以前有没有读过《周礼》？”

    沉思了片刻后，南宫礼如实答道：“读过……一部分。”

    冯云山点了点头道：“不知道你读到过的那部分中，有没有这样一句话——乃会万民之卒伍而用之，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以起军旅？”

    闻听此言，南宫礼当即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虽然自己确实不知道这句话，不过好在话中的内容完全通俗易懂，仅凭字面意思便能理解个**不离十：自己被封为两司马，不用说，这肯定是“两”这个级别的头目，而这就意味着，自己手下一共有25个人——虽然人数确实不多，不过自己也算相当心满意足，若是放到自己那个时代，这好歹也相当于一个少尉排长了吧？

    在心中美了一会之后，南宫礼忽然想到冯云山在一开始时便提到的“前途不可限量”这句话，而他之所以能得出这个结论，完全是基于自己被洪秀全亲自洗礼这个前提，于是便试探着问道：“冯兄，刚才参与起事的那些兄弟姐妹们，是不是都加入了拜上帝教？”

    闻听此言，冯云山沉吟了一下道：“嗯……差不多吧，除了一部分天地会和捻军的人之外，几乎人人都是拜上帝教教众。”

    南宫礼点了点头道：“那在入教之时，是不是都要有一个洗礼仪式，就像小弟刚才经历过的那样？”

    不明白南宫礼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冯云山略显迟疑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南宫礼若有所思道：“正如冯兄刚才所言，被洪教主亲自洗礼的只有寥寥数人，那小弟想知道，其他的教众又是经谁之手而入教的呢？”

    闻听此言，冯云山捻须微笑道：“正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兄弟的头脑既然如此好用，为何不大胆猜测一番？”

    听懂了冯云山的言外之意后，南宫礼当即大吃一惊道：“这几千人，难道……难道都是冯兄洗礼的？”

    冯云山点了点头道：“没错，不过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还没等说出到底“长”在什么地方，忽然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提出建议道：“不如边走边说吧，咱们现在已经着实落后不少了。”

    闻听此言，南宫礼赶忙抬头向门外看去，果不其然，除了自己和冯云山外，视线之内已经没有任何一条人影，忙不迭连连点头道：“冯兄说的是，要是因为迟到而被洪教主责罚一番，咱们二人的面子上可大大地过不去。”说罢，赶忙跟在冯云山的身后向着大队人马离开的方向赶了过去。

    走出祠堂大门后，只听得冯云山又开始了长篇大论：“这件事还得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说起——就在那一年，洪教主创立了拜上帝教，说起来，愚兄也算得上是本教第一位教众……不对不对，跟为兄同时入教的还有洪仁玕兄弟，至于我们二人究竟谁在前谁在后，这还真是不好说……”

    看着南宫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冯云山赶忙及时收住了话头，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给扯远了，还是挑重点的说——那个时候，我们三个都是塾师……对了，兄弟应该知道‘塾师’是什么意思吧？”

    南宫礼点了点头，就算自己再才疏学浅（跟冯云山比起来），对这个专有名词当然不陌生——所谓塾师，顾名思义，就是私塾中的老师。

    “在拜上帝教的教义中，上帝才是唯一真神，其他被人们信仰的神灵偶像则统统是妖；而在我们任教的那几个私塾中，每一个里面都供奉孔子牌位，所以在入教之后，这些东西便被我们几个统统拿掉了……”

    仅仅听到此处，南宫礼便能基本断定出洪秀全三人的下场究竟会如何——孔子是什么人？那是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当之无愧的万世师表！读书人不拜孔子尚且已经违背了世人观念中的伦理道德，更何况随意亵渎孔子牌位？这三人是不是不想混了？

    果不其然，只听得冯云山继续道：“但对于当地那些迂腐的士绅而言，他们又怎么可能明白上帝所拥有的无边法力？不仅仍然固执地供奉孔子牌位，甚至还把我们三人从私塾中赶了出来！”

    闻听此言，南宫礼的脸上虽然露出了一副惋惜的表情，内心却在为那些迂腐士绅的做法暗暗点头：别说是那些孔子的虔诚信徒，就算是换做自己，估计也早就这么干了——你信你的上帝，他信他的孔子，这事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但现在你非得强迫人家不能再信孔子，搁谁谁能干？就好比你信上帝信得好好的，人家忽然把你家中的上帝画像撕了个粉碎，你能同意不？

    这事本来就不占理，更何况还没有人家势力大，吃亏是必然的。

    除非……你能拥有比人家还大的势力，这样一来，不占理的事也能变得顺理成章。

    在听完刚才的这番话后，南宫礼觉得冯云山还真是个虔诚的信徒——说谎的最高境界是什么？若是连说谎者本人尚且为之深信不疑，更遑论其他人？

    想通了这一点后，南宫礼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骗局的拜上帝教居然在短时间内吸引了这么多的信徒——连编织这个骗局的人自己都不觉得说出的话是谎话，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会不信？

    就拿冯云山来说，当他在说到上帝的“无边法力”时，居然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做作，由此可见，在他潜意识中，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上帝本来就是唯一真神；而孔子就是“妖”，就不应该再接受人们的供奉，必须要毁之而后快！

    想到此处，南宫礼不禁暗自眼热起来——早知道骗人这么简单，自己要是能再往回穿越几年，随便炮制一个什么“拜如来教”，没准自己都成了南宫教主了！

    不过对于洪秀全是怎么做到让冯云山以及一干信徒死心塌地地相信上帝这件事，南宫礼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原本对他的轻视之意，不禁为之消除了不少。

    可令自己没想到的是，这种感觉消除了还不到十分钟，却又变本加厉地找补了回来——通过冯云山接下来的叙述，自己才算明白过来，这里面压根就没有洪秀全什么事！

    只听得冯云山继续道：“从那之后，我们三个便失去了赖以维持生计的营生。洪教主见当地人冥顽不化，所以便当机立断，决定到广西来传教……”

    闻听此言，南宫礼不由得暗自腹诽道：所谓的“冥顽不化”，若是往难听了说，其实就是不好骗的意思吧？

    对于这种结果，南宫礼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之处，因为洪秀全、冯云山等人将广东花县选定为传教的第一站，其实便是个大错特错的选择；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其中既有历史原因，同样也有现实原因。

    清代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所以朝廷做出过明文规定，沿海几十里内不许有人居住，就算是渔民也“片板不许下海”，仅留下广州十三行作为与外界交流的窗口；而在鸦片战争中，清政府因为不敌英国而战败（在南宫礼看来，此战完全是输在了心态上），被迫签订了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其中一条便规定开通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作为通商口岸。

    所以说，广东这一亩三分地与大清国其他省份比起来，被西化的程度明显最高，走在广州大街上，见到基督教传教士不是什么稀罕事，包括洪秀全得到的那几本给了他以极大灵感的《劝世良言》，也是他在第三次去广州考秀才时从一个叫梁阿发的华人牧师手中得到的。

    由此可知，那时候便已经有中国人开始信仰基督教，同样的道理，对基督教进行宣扬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而不论是信仰也好，听人宣传也罢，总而言之，肯定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广东人接触过真正的基督教。

    所以当洪秀全等人在广东传播拜上帝教时，吃闭门羹和遭白眼肯定是免不了的——行货人家都不买账，何况水货？

    更何况这些“商品”连水货都不是，而是有真包换的山寨货！

    相比之下，广西的情形自然大不相同——如果将广东比作一副《清明上河图》、上面全是斑斑点点的墨痕的话，广西则是一张崭新崭新的白纸，一点都没被污染过。

    所以说，若是在广西进行传教，遇到的阻力肯定跟在广东之时不是一个数量级的，看看效果便知道了——连韦昌辉和石达开这种吃喝不愁的地主阶级也争着抢着来信上帝，更何况穷苦农民乎？

    冯云山接下来的话，则是更加印证了南宫礼的想法：“那一年四月，洪教主带着我离开了花县，到了五月份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广西贵县赐谷村落脚，在那里传了几个月的教之后，只有寥寥百余人入教——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们二人都觉得不太理想，所以我就来到了咱们这桂平县紫荆山，洪教主则回到了老家，开始撰写本教经典……”

    闻听此言，南宫礼不禁在心中暗暗发笑，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在广东传教无果，而到了广西之后第一站便有上百人被忽悠入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战果累累，这二人却还感觉不太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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