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蒋玉茹出了酒店,一股子凉风扑面而来。柳依依看了看万分落魄的被架着走的蒋玉茹,紧了紧身上的貂皮大衣。
蒋玉茹看了看停在她面前的小轿车,慢慢的碰着她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坐了上去。这轿车,原先,在上海的时候,她也是坐过的。当年,柳文轩把她迎回家做姨太太的时候,也坐过。
可是,等他们逃难到香都之后,她就再也没坐过了。现在好了,临了临了,还能再坐一次!想到这里,她痴痴的笑了出来,整个人和疯婆子没什么区别。
柳依依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和蒋玉茹坐在一辆车上的,所以,她和加文、斯坦利上了另一辆车。
和蒋玉茹坐在一起的是老九和老十。本来威廉还想借机套问一下夫人当年青梅竹马的事情,可是,看到笑得痴痴的,犹如疯妇一样的蒋玉茹时,他放弃了…
老四欧文在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后,早就在酒店的经理那里拿到了蒋玉茹的联系方式,像她们这种交际花,到这种等级的酒店来出台,都要有登记的。所以,就算是蒋玉茹现在什么都不说,他们也能活找到目的地!
威廉看着哭着笑起来的蒋玉茹,实在是烦了,对着老九打了个手势,老九倒是没犹豫,直接上了手,就把蒋玉茹给劈晕了。
加文坐在柳依依的身边,对着沉着脸的柳依依说道“这个老贱人不会是疯了吧?上车之前又哭又笑的?这神经也太脆弱了!”
柳依依听到加文的话,撇了撇嘴,说道“她的神经可发达着呢!她这是一朝落在了泥里,又看到往日可以颐指气使的人,一下子登上了高位,心中难免不甘罢了!
再说,别的我不敢说,我父亲他们的脾性,我是知道的。他们要是知道我一朝富贵了,自然会狠命的巴结的!这个往日我厌恶透了的人,自然会被他们拖出来给我消气!
而且,她刚才还想把我献给鬼子,这无异于断了他们一家子的活路,他们总是不会让她好过的!搞不好,她的那个儿子,也得跟着吃瓜捞!这样的情形下,她能不疯一回吗?不过,就我对她的了解,也就这么一会,过不了多久,她自然就能找到退身步了!她就是这么无耻的人!不信,你可以看着!”
加文一听柳依依的话,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吧!都撕破脸皮了,她还能想什么办法?面对着这样的你,她还能翻身不成?”
柳依依听了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翻身,而是她那张巧嘴,很是能颠倒黑白!你等着瞧吧!”说完也就不再说话了。
加文听了之后,还是不敢置信,表示一会一定要全程观摩一样,好长长见识!
车子行驶的很快,路上也没有什么人,柳依依就那么静静的靠在窗棱上,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马路上很安静,特别的安静,基本上没有什么行人路过。
沿着海面修建的街道,连个路灯都没有,一切都是灰暗的、破败的,直到他们走了足够远,柳依依才看到你这样的景象——手推车,一个回家的男人;煌煌大厦,波涛拍岸,深处无声——这里就是她的家乡!她阔别了一年的家乡!
如果说米国是先进的、绚烂的、多姿多彩的、让人迷失的,那么香都就算落后的、破败的、晦涩暗淡的、让人茫然的!它就像是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的老旧照片,有着那样强烈的隔膜感。柳依依发现,香都这样的生活,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可她还没有品味出更多的东西,轿车就已经行驶就到了一个弄堂里。车子停稳了,柳依依低头看了看手表的指针,差不多快晚上九点了。这个时间,对于居住过这里的人来说,是很熟悉的,因为这个时间告诉大家,夜生活才刚开始。
可是步下轿车的柳依依,抬眼看着面前,这个分不清砖墙是什么颜色的弄堂,那弄堂的门是开着的。或者说,它可能都没有门。柳依依钉钉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入口,她没有进去,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子的悲凉。那寂静的感觉飘上来,就像是到了坟场。
老九和老十这个时候也下了车,拽着再次被疼醒的蒋玉茹就往里面走。柳依依被斯坦利护在身侧,也向前行近着。他们的脚步声是这弄堂里唯一的声音!
柳依依进了弄堂,才慢慢的适应了那昏暗的光线。她搞不清楚这两幢挨得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别人家阳台的建筑是几层。
那一条一条错落的线上,搭满了衣服,有孩子的、大人的、甚至还有介子布!这路过的一家一家的门扉都紧紧的关着,虽然不一定能彻底的闭合。有时候有一两个过路的行人,匆匆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就赶紧跑开了。
甚至,还有本来在一旁收拾东西的人,也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香都的冬天不会很寒冷,但是也绝对算不上温暖,这遭遇了敌人的洗劫,似乎也带走了人心中原本的暖意。大家都闭门不出,出门的时候,也尽量多穿衣服,似乎这样会安全很多。那大姑娘小媳妇,基于安全的考虑,更是不敢穿的太出挑。
所以,柳依依这一行人的出现,绝对扎眼!他们每个人都光鲜亮丽的,在香都实在是不多见!
有的住户认出了被老九住脖领子的蒋玉茹,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管,而且直接就像是没看到一样的往自己的家里走去。
柳依依淡淡的看着面前的一起,在心中喟叹道“这就是人性!”
她看着这破旧的建筑,很难想象自己那一向注重仪表、自视甚高的长辈们会住在这里。
直到被住脖领子的蒋玉茹,在一个破败的木头门前面停了下来,柳依依才在心中确定,她的父辈现在的确住在这里。
威廉抬眼看了看柳依依,然后站到那个能从门缝里面透出光亮的木门的门口,敲了敲门。随即,里面传来一阵嗽痰的声音,然后就是很不耐烦的男声,问道“谁呀?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也借不了啥,赶紧走吧!”
柳依依听到这个声音,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然后淡淡的开口说道“是我,柳依依!”
那门里的男声停顿了一下,然后就是疾步走到门口的声音,可是就在门口处,那脚步声又停了下来,不确定的问道“你是依依吗?”
柳依依从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小声的、气势全无的说过话,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但还是说道:“是我,我回来了!”
柳文轩在确定了门外站着的就是他盼了很久的女儿之后,赶紧把门打开了,可是,当他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些洋人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他都没有仔细的打量着自己一年没见的女儿好不好,就对着那些洋人说道“各位,各位有什么事?我们家可什么都没有了!”
柳依依看着她父亲那副怯懦的样子,实在是不明白当年那样刚愎自用的男子,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她也怕这个有些卑怯的父亲,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就赶紧对着柳文轩说道“父亲,你不要怕,他们是我朋友。特地陪着我回国的!”
柳文轩听到柳依依的话,惊诧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说道“你,你能有这个本事?”倒不是他在这个时候还想着找柳依依的不痛快,而是在他的眼中,他的这个女儿,实在不是个会交朋友、能收拢住人心的,要不然,订了那么多年的婚,男人怎么还能跑了?
虽然这么想,柳文轩还是给了自己一年没见的女儿一个眼神,这一眼,他定住了!人还是那个人,肯定没错,可是这孩子,怎么瞧着那么陌生呢?
是的,陌生!以前的柳依依总是垂着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算是和蒋玉茹发生了摩擦,也是一副需要自己这个当父亲的,给拿主意的样子。而现在呢?这个一身洋范,穿着入时、得体,眼神坚定的女孩子,居然是他家的依依?这是…怎么回事?
柳依依看着面前这个穿着带补丁的褡裢,脚底蹬着千层底,还有一个裤腿被挽起来的父亲,也是一阵诧异!当年那个穿着西装三件套、带着小毡帽、摸着发蜡、挎着姨太太、风度翩翩的男人,哪里去了?
就这样子,和外面拉人力车的也差不了太多了!要不是听着声音、看着真人,她都不能相信,这是自己一向讲究的父亲!当年在十里洋场活得那样恣意的男子,人人见了面都要称呼一声“轩爷”的男子,也因为战乱而变得如此狼狈了嘛?
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猜测着对方这一年来的经历,评估者对方的情形。这副样子,不像是父女,也就是比陌生人感觉要强上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昏暗的屋子里又传来一阵声音,一个男孩子,喊道“爹,是谁呀?是我娘回来了吗?给我带肉包子了嘛?”紧接着,一个小胖子,就冲了出来。
柳煜林看到门口站着的一堆洋人,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架着蒋玉茹的威廉,看到他的娘,他倒是放松了下来,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娘那惨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赶紧跑过来对着威廉说道“叔叔,今天是你买了我娘的舞票吧?那你给我娘钱,让她给我买肉包子没有?”
威廉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按照道理,这柳煜林也十四、五岁,居然这样没有礼义廉耻。他可不觉得一个在敌占区长大的孩子,连“舞票”都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少年,会不知道“舞票”背后的含义!
柳煜林一看,威廉不搭理他,也不脸红,他想了想,对着威廉说道“你地,钱地,给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