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漱玉园内,流水泠泠,花香阵阵,宫人来去如织,却不闻丝毫丝竹之外的声响,瑞霞、静翕放好了东西,就垂首立在一侧,不参与别局之人井井有条的分工。
待日光满地,园子布置得越发动人,花瓣铺了满地,便是裸足其上也定不会伤及分毫,想来应该感觉柔软清新,树枝上灯笼点点,虽未点燃,便可料想入夜是何等盛景,泉水内,小小的竹筏载着清茶温酒缓缓而过,正是流觞曲水,想来要有一场诗会酣战。
不断有人先后入园,午宴是皇族大家才可入,晚宴则举朝同贺,以漱玉园为中心绕湖半圈,皆是席位。士族贵胄列作满席,隔着一道清浅水流,女眷命妇云鬓扰扰,园中四处,烟斜雾横,仿似仙境。
众人按位分皆已坐好,遥闻公公一声长喝,“皇帝驾到。”诸人皆伏于地,高呼万岁。一阵惯有的开篇贺词,皇帝声音朗朗,最后道乃与民同乐,望众位尽欢,勿束手束脚,只需若寻常家宴一般。话是如此说,可谁也不能在天子筵席上失了礼仪不是,所以每个人的动作依旧小心翼翼。
午膳,最佳的一道菜自然是螃蟹,中秋吃蟹乃一大快事,肉肥膏满脂流香,加上各种蟹肉蟹黄的点心,整个筵席一片明丽之色。司药女官来了,冲静翕点点头示意,静翕碰了碰瑞霞,两人小步退下,到后面取了些生姜糕,螃蟹性凉,姜性暖,正合称。虽然尚食局备了生姜,毕竟不如做成糕点好吃,所以两人端着托盘往两侧席面走去。
席中间,两列着鹅黄轻纱罗裙的女子已然翩翩起舞,瑞霞择了女眷席,走在前面,每席都放下一碟,躬身退后,礼数周全。静翕到了公子席,同样躬身退后,到了第三席,正是谢云霂。
修长玉手托着白玉酒盏,另一只手执半个剥开的蟹钳,笑得悠闲恣意,真真如在自家庭院喂鱼赏花一般自若,即使吃螃蟹这种俗事,也做得气韵幽然。静翕没有表情,放下了碟子,往后退去,虽没抬头,却可感到对面女眷席有意无意扫来的阵阵目光,想来王爷还能镇定若素,也当真是不易。
啪——丝竹声中这杂音不大,却还是入了附近人的耳,皆问王爷怎样。原不过袍袖不小心碰翻了一碟醋,霎时染了一片衣摆,酸味也溢满空中。
静翕顿住脚步,并非她碰到的碟子,但是这种场合谁会为她辨明原委,出了岔子,她又正好在侧,有几张嘴也说不清,少不得要挨鞭子了。
“没事。”清朗悠长的声音落下,“我不小心撞翻了碟子而已,看来是这酒醉人。”狭长凤眸里宛如带了几分迷醉,却因周身气质又独添几分卓然,“既然女官在这儿,劳烦帮我换下,可好?”他随手一指,落在静翕身上。
正觉无望的静翕吸了口冷气,“喏。”怎么每次倒霉都偏偏遇上了他呢?
其实在座的诸位公子心知肚明,七王爷素来率性,突然想起什么就走,他随意找个由头也就不足为奇,略觉可惜的是,吓坏了那个小姑娘,而对面的女眷则悻悻然,有些嫉妒有些羡慕地望着静翕垂着头跟着谢云霂离了席。而一无所知的静翕小步慢行,左转右转离开宴席好远,到了间空的阁楼,也知趣地没多问,拿起帕子,舀了水,欲先帮七王擦拭袍子,等着回去取衣裳的小公公回来。
谢云霂修长的手一挡,静翕握着帕子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不用擦了,坐。”一指身边的座位。
静翕眸中一凝,“王爷若是无事,静翕就回去布膳了。”
“站一天,你的身子骨受不住。”云霂镇镇定定地回答,“早间起那么晚连饭都没吃上,你真当自己是铜浇铁铸的不成?”见静翕张嘴欲反驳,继续道,“我有事跟你讲,你先坐。”
静翕往后退了几步,微微弓着身子,“王爷请讲,静翕洗耳恭听。”
门外响起叩门声,接着于洛轻轻一唤,“王爷?”
“进。”云霂敛去温柔,儒雅中透着皇家气度。
于洛端着食盒进了来,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桌面上,蟹粉酥,蟹肉灯笼,最简单的蒸好剥好的雪白蟹肉,一碟醋,一碟姜,一碗汤羹,一盅糖水,一盘绿叶小炒,颜色红红绿绿,搭配得很让人有食欲,每样都很少,大概是一个人的量多一些。
静翕扫了眼,这位王爷在宴席上没吃饱,也没必要等着换衣服的功夫再吃一顿罢,莫非他不想回去了?
“吃罢。”云霂瞥了眼静翕的神色,伸手把蟹肉推了过去,“趁热吃。”接着摆摆手叫于洛退下去了,“这儿没有外人,别扭扭捏捏,坐罢,边吃边听我说。”
“喏。”静翕扫视了一圈饭食,原本未觉饿了,此刻却感觉饿坏了,索性坐下,开始慢慢品尝。
云霂眼角微微挑起,堆满笑意,“你医术很好吧?”他要说服静翕跟他走,必须要让静翕相信是因为看重她的能力,不然她一定又要躲了。
“尚可。”静翕咬了一口蟹肉,香气溢了满唇满口,眸里也落了欢愉,连带着声音也柔了三分,少了些戒备。
果然是好吃的有效,自打知道子绫拿夜宵贿赂她之后,就想着拿吃的试试,当真好用,云霂思及此又不免凤目眯了眯,笑痕越发鲜明,“我要出一趟远门,需要个随队医官,你可否担当?”
半只蟹肉团子正在口中,半只露在外面,静翕蓦地睁大眼睛,一瞬恢复如常,摇着头,样子十分滑稽而不自知,“静翕不堪此任。御医院正有一批年轻医馆,王爷可去瞧瞧。”
“别急着反驳,不如一会儿随我瞧瞧。”谢云霂静静定定地呷了一口桌上的茶,示意静翕继续吃。
又吃了两刻钟的时间,静翕放了筷子,吃太饱不方便当值,不能贪心太多。王爷来回扫视了静翕和饭菜,略微提高了些声音,“于洛,晚上再去拿一盒新作的菜送去竹心亭。”竹心亭,静翕和子绫口中的老地方,经常挤在一起吃饭的所在。
静翕眸里闪过一丝诧异,却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垂了眸站起身。
“走罢。”谢云霂撩了下袍袖,很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分外洒脱儒雅。
席上乱作一团,先帝十三子中毒,被抬到偏殿治疗,席面上依旧有些惶惶然,即使大家面上极力保持一副有礼的模样。
静翕眸子睁大,怎么会中毒,能端上宴席的菜都是几经检验的,怎么会?她侧过头看着站在假山上的谢云霂,见他依旧风华正好,从容淡定,皱了皱眉,“王爷…”
“嘘。”谢云霂竖起了食指,落在唇瓣,漾着光泽的唇色似乎透着无尽神秘,“走。”
偏殿,遮着许多帘子的室内光线正好,不刺眼亦不幽暗。
“若你一直在那儿,现在就该受罚了。”谢云霂以很清朗的声音说着很可怕的话。
“只是受罚?”静翕抬头,眸里水光一乱,“瑞霞,会不会有事?”
“不会。”谢云霂声音悠悠而落,如珠落玉盘,“你的活计是那个唤作怀心的人接着做的。”
“怀心?”静翕眸中光影交错,“她怎么来了?”
“她有奋力一争的心,可惜时机不对,背了黑锅。”谢云霂淡淡道,“有人要杀老十三,可是你知,既然有人敢出手,就说明这事很难查。事情不好拖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个替死鬼,暗中寻找线索。”
“那怀心岂不是凶多吉少?”静翕眉心蹙了起来,“王爷,你事先就知道有人要动手,是么?”
“是。”谢云霂丝毫不避讳,“所以十三不会死,怀心也不必死,只是活罪难逃。”他转身看着静翕,“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了?”
静翕看进谢云霂一双凤眸,许久,“王爷…是怕打草惊蛇?”
“敌暗我明,若不把握这次先机,恐再难寻得破绽。”谢云霂不否认,“为了避免更多的无谓牺牲,还是这样比较好。”
静翕水样的眸子忽地失了几分光彩,似乎迷失了焦点,眼前脑里一片朦胧,“王爷不必同我讲的,我是个医女,无关乎天下大计。”
察觉静翕的变化,谢云霂蓦地有丝害怕,但是不得不点醒她,“你,来传补品,不是偶然的,是确定的。”紧接着,他一眼不眨地凝视着静翕的脸,“你不觉得明明年年中秋都不会特意要尚药局递交补品,今年有些不寻常?你不觉得明明练习许久,也互相对过菜单的尚食局和尚药局,突然有了相冲的食材很奇怪?你不觉得,明明尚药局比你喜欢出风头的人那么多,却偏偏是你来了,很怪异?你不觉得偏偏是最简单的补品出了问题,还是你送的这边,造成太多巧合了?”
一句连一句,静翕脑子里嗡的一响,似乎明白了什么,莫非,是那个神秘人?可是,用意呢?没道理啊。虽然混乱,她却依旧苍白着脸,朱唇微启,“可是,这样的家国大事,没有必要非得嫁祸奴婢呀。”若果幕后黑手只是想杀了十三皇子,真的没必要非得害静翕,随便让谁当替死鬼都可以,这样布局越多,反而越容易出现破绽。她静了静,又道,“怀心,岂不是替我受了冤?”
“非也。”谢云霂摆摆手,“受冤岂有谁替谁一说,况本已安排了人前去布膳,继而背锅,却被她替下了,这个怀心不简单啊。”他要安抚住她,不能让她平白愧疚,“而这件事主要目的在于老十三,顺便害你,应该只是随手之事,应该是非你不可的理由,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周折。若说故布迷雾,也实在没道理,明知明眼人不会揪住与小宫娥有关的事儿不放,而不去管皇子那条线索,对方不会那么傻。”
静下心的静翕尽力用如常声调问,“王爷因何救我?”
“私心。”干干脆脆,毫不犹豫。谢云霂看着静翕的头顶,“你的医术比瑞霞高却丝毫不露,明明有颗玲珑剔透的心,却时时刻刻低眉顺目,你本不希望卷入纷争的罢。”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不如考虑随我走,然后归朝,我就会回王府住了,你就可以医女身份入府,不必再面对勾心斗角,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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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弃文的,最近略忙,更的迟了些,会慢慢加快速度的~